细雨愈发绵密。

    沾湿明桂枝的黛色袍袖。

    玉兰枝暗纹在灶火旁粼粼发亮。

    “因为,太差劲的奸角,会惹人怀疑。”

    杏眼弯成柳叶桥。

    赵斐手里的粗瓷匙顿了顿,醋珠子在汤里泛开涟漪。

    他该看夜雨,看烛火。

    该看石砖上被雨打湿的青苔。

    该看砂吊子里小馄饨翻滚。

    兴许,再看一边誊录的铜钱账目。

    偏生那抹浅笑晃得人眼晕。

    他不能不看。

    方靖皱着眉:“咱们成奸角了?”

    明桂枝转着赵斐那枚永泰通宝。

    铜钱在烛火里忽明忽暗。

    “逼陈敬儒按官印的是谁?逛青楼的是谁?骂别人死胖子、在客栈摔碗摔碟、酒楼里吃饭挂县衙的账……”明桂枝掰着指头数,“哦,最最要紧的,这伙人还想诓他们一大笔银子呢!”

    “仲安兄,你告诉我,”杏眼里汪着笑:“哪家正人君子这般德行呀?”

    方靖撇着嘴,一脸委屈:“做好事怎的做成奸角了……”

    柴火烧到最旺,闪了颗火花,映着赵斐忍俊不禁的唇角。

    “指不定,”他笑着将铜钱摞成宝塔:“街坊说书摊子上,咱们该是披着官袍的城狐社鼠。”

    黄昏烛光在他眉角铺开薄雾。

    “那我们算是赢了,还是输了?” 明桂枝问。

    这问话呼应他们之前的讨论。

    是以,赵斐刹那间失神。

    ——“你以别人作绳墨,如何能丈量自己的输赢?”

    那天,“他”是这么说的。

    什么是输,什么是赢呢?

    他策论从未赢过明桂枝,但为了赢“他”,博览群书,笔耕不辍,总归对得起自己“文笔斐然”的名字。

    临《快雪时晴帖》总输“他”半分行气,但日夜临摹,终是练得腕底生风,写得出铁画银钩。

    羊毫尖总描不出“他”随意铺墨的洒脱,但学得“他”七八成写意,每每心中苦闷,亦尚且有寄情的消遣。

    射柳时节,箭头劈不开她的红心穗,反教臂力能提得动太府寺的百斤铜枷锁。

    他拆不透明桂枝布下的棋局,但把《九章算术》啃透,倒是练出验钱粮簿的本事。

    ……

    如此算来,怎都不算“输”。

    馄饨汤凝了油花。

    赵斐的笑却像新烹的雨前茶。

    清冽淡韵。

    “我自有准绳丈量星辰,何须他人做规矩。” 他道。

    风铃叮当应和,惊得灶膛灰烬窜出火星。

    明桂枝笑意深深,杏眸亮晶。

    “恭贺允书兄,自己立的规矩才最经得起丈量——可是这么个理?”

    两人相视一笑,笑声撞碎在铜钱堆叠的阴影里。

    可赵斐笑着笑着,忽地僵住嘴角。

    ——他学有所得,所以不算输。

    但明桂枝呢?

    “他”得了失魂症,腕骨被错了筋。

    再也临不了帖,拉不开弓。

    经书典籍忘得七七八八,只有记住些不着调的话本志怪。

    算术慢他半拍。

    棋艺更是全然忘光。

    赵斐恍惚间,感觉心里有个巨大的无底的漩涡。

    不断吞噬所有的一切。

    案边的锡壶“咕嘟”冒出水汽。

    熏得他眼尾发烫。

    ……

    德州,县衙二堂。

    徐霁民面皮白蜡似的,罩着高耸颧骨,更显得表情阴森。

    外头天阴得瓷实,砖地苔衣绿得发乌。

    衙差蜷跪在地,额角突突地抽搐着渗血。

    方才他翻墙时蹭破的手肘还流血珠子,身上半块好肉都没有。

    堂倌样式的粗麻衣,如今染满血污。

    红一块,紫一块,褐色一块。

    好不吓人。

    惊堂木砸在书案上,震得陈敬儒耳朵晃完再晃。

    徐霁民后槽牙快要咬出青筋,“姓明的真这么说?他们要揭发假蝗灾?”

    风卷进门槛,吹在衙差糊血的膝盖窝。这高瘦汉子抖索着叩头,血污领口印得满地:“禀、禀大人,小的岂敢有半句不实!”

    陈敬儒颤巍巍上前,扶起那衙差:“徐大人,这是我衙里最得力的一个,所以才能从姓明的那人手里逃出,如此忠义之人,何敢有所欺瞒?”

    徐霁民看他一身伤不似作假,眉头再沉,扳指磕着案沿直颤。

    ——“哐当!”

    茶盅在半空划出冷弧,碎在地砖上。脆响惊得众人一抖再抖。

    “这届科举选的什么人渣败类!”

    徐霁民两腮凹陷,脸颊涨起猪肝色。细密雨丝斜射进窗棂,正巧掠过他高耸的颧骨。照得他皮下青筋似枯枝破雪。

    “利欲熏心之辈,心狠手辣至极!济世经邦半点不做,满脑子阴毒,只会算计着踩老子的官帽往上扑腾!”

    “人渣!败类!卑鄙无耻之徒!”

    “祸国殃民!”

    谩骂不绝于口。

    陈敬儒的官帽溅了茶沫,乌纱湿漉漉贴在上头。活像落水挣扎的鹧鸪。

    却噤声不敢言。

    “好个状元郎,要拆我的庙门是吧?” 徐霁民猛力一拍书案:“本官也仔细看看,他贴的什么门神!如此胆大包天!”

    徐霁民甲盖在手心握出血痕,连名带姓唤道:“陈敬儒!”

    三个字咬得牙根都要断了。

    “下、下官在!” 陈敬儒连忙跪下应答。

    “半个时辰,我限你半个时辰!” 徐霁民冷森森吩咐,“竹节虫与蝗蝻分装十二只桐木匣,要活的,午时一刻,擂鼓三巡,领百姓聚到县衙前的空地来!”

    ——“徐大人!”

    林茂源霍地一声站起来:“您、您这是要先发制人?”

    “对,” 徐霁民冷哼一声:“那小子虽则无耻至极,但一句话倒说得真——‘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陈敬儒乌纱上的双翅还在打颤,就听见身旁“砰砰”的磕头声。

    ——“大人三思、大、大人三思!”

    林茂源的喊声里带着哭腔。

    他十指扒着地砖缝叩头,翡翠扳指在砖面刮出青灰痕。

    额上油汗混着梁尘落下来,把块团花纹的石板渍成发霉的云片糕。

    徐霁民猛地一踹他。

    “糊涂!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林茂源的灰绸缎满是汗渍,浑身抖个不停,像条砧板上的银刀鱼。

    “大人啊,这若是把竹节虫往县衙前一摆......”

    他一抬头,眼泪鼻涕糊成一块儿:“我造假蝗灾,哄抬物价,诓骗百姓,不也是死罪……”

    “傻子,”徐霁民睨他一眼,“谁知道是你谎造的蝗灾?”

    林茂源愣愣抬头。

    徐霁民眼角抽搐两下,冷笑道:“德州县衙明察暗访,寻得假蝗灾真相;我堂堂巡抚坐镇,为百姓揭示真假;你这山东首善,按八十八文购回大米,就当拿钱买命吧。”

    他笑声愈发高扬,看向陈敬儒:“如此一来,指不定你我还能借此高升呢!”又对林茂源笑道:“林大当家,到时本官必定忘不了你!”

    片刻,笑意戛然收住,徐霁民喉咙滚出浑浊痰音:“哼,状元?我呸。”

    他翻着手中方靖的札记。

    那里头,茶渍污了“胡椒八十二文”的墨痕。

    徐霁民把札记扔给陈敬儒。

    ——“陈大人,你得多谢这班文曲星,给你递来现成的刀!”

    陈敬儒应声一哆嗦,官帽双翅耷拉似足他的八字眉。

    ……

    德州,东城大街。

    柳絮裹着日头往下飘。

    方靖抹一把额头细汗,墨灰缎面浸出深色云纹。

    他拎着半串铜钱挤过糖糕摊,正见几个老妪蹲在米铺石阶晒新麦。

    明桂枝拨弄着荷包上流苏,黛色圆领袍蹭过陈米箩筐。

    日头斜穿草棚,她掏出铜串往案板一撒,叮铃啷当砸出个旋涡。

    “劳驾,换三斗糙米,一百文钱一斗。”

    卖米的瘸老汉眼皮不抬,“官爷留着铜板打酒罢,这年头米贱虫贵。”

    檐角垂着蒜辫子,叫风一掠,掉下一头紫皮独头蒜。

    明桂枝笑着摇了摇头。

    似放下一身重担,跳着踱步到约定的榕树下。

    赵斐瞧见“他”像兔子一样蹦过来,笑问道:“没有收获?”

    明桂枝笑着摇头,“这山东巡抚比我想的果断呢!”日影照在她鼻尖,像贴了片金箔。

    方靖也大步流星折返,左手还拎着块枣泥烧饼,直冒热气。

    ——“他们看见铜钱就直翻白眼!”

    他右手攥着张宣纸。

    原是沿街派发告示,青麻纸上的墨渍未干。

    明桂枝隐约瞧见“竹节虫”三字。

    “喏,告示都出了。” 方靖把那告示递给他们看。

    上面图文并茂,教人怎么区分蝗蝻和竹节虫。

    “允书你看,” 明桂枝两指捻开张告示一角,“瑞禾丰米号八十八文回购大米,数量不限!嘿,让他们做了一会大善人了?”

    赵斐没有接话。

    黑眸深幽,闪过复杂的光芒,冷冷盯着告示。

    “不开心?”

    明桂枝双眸清澈,朝他眨了眨,笑着劝道:“算了,就让他们得个好名声吧,最重要是米价赶在春耕前回落。”

    “不,不对!”

    “怎么了?”

    “方靖的札记还在他们手里!”

    “这有啥?我们不是南下么,正好再记一次新的价目。”

    赵斐骤然皱眉,汗珠子顺着他眉棱往下淌。

    突然,他一把扯过明桂枝的手,往码头方向跑。

    指节攥得“他”腕骨泛白。

    他不忘回头唤方靖:“快,上官船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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