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帐里,动物腥气浓得刺鼻。

    明桂枝黛色圆领袍滑到肩膀,半截身子压在那女人的心口上。

    那妖妇还在叫喊,一声比一声腻,要把帐外雨声比下去。待到明桂枝狼狈起身,煞白着脸盯她背后,才止声回首。

    绿眸子半眯着,直直看着赵斐。

    她手指头还绕着明桂枝一缕鬓发,来回打转。

    像毒蛇吐信。

    赵斐攥紧剑柄,握得指节泛白。他目光掠过“他”脖颈上的胭脂印。

    雪色底子浮着斑驳红痕,似朱砂笔乱点而成的落英。最刺眼处,还有道月牙状齿痕,恰落在“他”肩头。

    星星点点的红,似拿他心头血染的,害他心口有团压不住酸火,烧得浑身泛涩。

    “明郎……”

    关倩兮瞥了赵斐一眼,起身搂紧明桂枝脖颈。

    楼外雷声隆隆,女子颤声问:“明郎,他、他……是谁?”

    那声儿甜得发齁,软软的、飘飘的,叫人无法不疼惜。

    但声声“明郎”,激得赵斐怒火中烧。

    “闭嘴!”他踏前一步,厉声喝道:“妖妇,不许你这样唤他!”

    关倩兮偏偏不从他愿。

    “明郎,明郎……他好凶,好吓人。”

    她缩到明桂枝怀中,云鬓蹭得散乱,似暴雨打海棠枝。

    呜咽声黏黏糊糊缠着“明郎”:“奴家不是妖妇,奴家好怕,好怕……明郎,你要护我,明郎!”

    偏偏,绿眸里没有半丝惧意。

    在明桂枝看不到的角度,她朝赵斐挑了挑眉,嘴角泛起轻蔑笑意。

    “妖妇!”

    赵斐自然知道她是故意的。

    怒火攻心之下,猛一拔剑,直往关倩兮咽喉去。

    一边厉喝:“我今日替天行道,省得你祸害人!”

    宝剑寒钢映着窗外电光。

    剑尖划过一道黛色。

    竟是明桂枝扑了过来,挡下致命一击。

    “他”雪白肩膀落下深深血痕。

    剑锋凝在半空。

    赵斐的手比楼外雨还冷。

    明桂枝的血珠顺着剑脊滚落,流出蜿蜒的红,像一道赤绳,绞得他心痛。

    “你护她?”

    赵斐听见自己一字一顿吐这三字。

    竟比剑刃更割嗓子。

    明桂枝轻轻蹙眉——这神情他太熟悉。

    德州遭伏那次,“他”也是这样轻轻蹙着眉,为他挡下致命一刀。

    所以,“他”愿意以命相护的……

    原来不止他一个。

    明桂枝尚在高烧中,烧得面颊酡红,杏眼蒙着水雾。

    “允书,”她喘得厉害,喉咙里像塞了团湿棉花,几乎发不出声:“别冲动……”

    赵斐剑尖颤动。

    不是怕。

    是疼。

    疼得像有人拿铁蒺藜在他心尖上滚。

    滚过豫东书院共度的梅雨季,滚过芦苇荡一起看的星夜。

    滚过景州听的书。

    滚过德州雨夜共吃的馄饨。

    滚碎他那个荒诞不羁的梦。

    “你为她……情愿死?”

    “杀人是犯法的……而且,她有什么错?”

    “有,罪大恶极!”

    赵斐冷冷道:“她勾引你,迷惑你。”

    雨珠子断了线,滴滴答答砸落。

    明桂枝叹了口气。

    赵斐样样都很好,人品更是一流,对朋友仗义,对百姓关怀。

    但是,这大男子主义的想法,她实在难以苟同。

    在他的角度,一个男子与教坊女子欢爱,就一定是女子勾引吗?

    为什么不可以是那男子好色?

    “允书,”她静默好久,终还是道:“这种事情,男子不愿意的话,难道女子还能强迫?”

    赵斐不应,只死死盯“他”看。

    偏偏“他”还接着道:“你情我愿、两相欢愉的事情,为什么要说‘勾引’、‘迷惑’?”

    关倩兮原本拭着明桂枝肩膀的血,闻言指尖一颤。

    绿眸敛了一下,似要凝住眼角湿意。

    雷声碾过屋脊。

    “两相欢愉……”

    赵斐嚼碎这四个字,舌尖尝到铁锈味。

    原来,嫉妒是柄没开刃的刀。

    捅人时不够痛快,却能在五脏六腑里慢慢绞。

    他觉得手臂发麻。

    差点握不住剑。

    “明桂枝,你堕落了。”

    第一次,他连名带姓唤“他”。

    明桂枝也觉得难受。

    她第一次察觉与赵斐有代沟——假如他知道自己是女子,会怎样看自己?

    身为女子,女扮男装到书院读书,与那么多同龄男子朝夕共处……

    赵斐心里,究竟会怎么看待?

    发烧导致的头痛袭来。

    明桂枝的耐心渐渐消磨殆尽。

    她赌气回道:“那也是我自甘堕落。”

    剑,终于坠落。

    “哐当”一声。

    赵斐竟忍不住笑了笑:“好一个‘自甘堕落’!”

    说罢,他转身往雨幕里走。

    暴雨浇透云缎,衣摆吸饱雨水,沉甸甸,却远远不及他的心沉,简直沉到地狱的最深深处。

    ……

    马鬃甩出水珠子,溅在唇上。

    咸得像泪。

    赵斐奋力策马,一路狂奔到郊外。

    他伏在马背上,心里是无穷无尽的涩。

    心脏强烈抽搐,痛感无时无刻提醒他——哪怕是为了二妹,这着紧的程度也太过了。

    赵斐这才不得不承认:他紧张,他愤怒,他冲动,他绝望……完完全全是为了他自己。

    他放纵自己一次一次沉溺那荒唐梦境。

    他妄想用家人的身份留住“他”。

    他嫉妒得发狂,以致差点杀了一个罪不至死的人。

    自甘堕落。

    “他”自甘堕落,他又何尝不是?

    ……

    雨,渐渐变小。

    城郊河滩,芦苇被雨压弯了腰。

    赵斐翻身下马,不虞踩断根芦管,脆响惊飞苇丛鹡鸰。那鸟“倏”一下掠过水面,扫起圈圈涟漪。

    方靖也追了过来。

    蓑衣套在酱紫衣衫外,人又骑在白马上,像一团露馅的香芋汤圆。

    “允书,你太不惜身了!” 他一边拴马,一边抱怨:“要是你也感染风寒了,那我岂不是要照顾两个病号!”

    赵斐不语,

    他盯着河面水痕,心里腹诽:你何须照顾两个?明桂枝不是有那妖妇照顾么?

    转念又想,让那妖妇照顾“他”,迟早“马上风”!

    “哼!” 竟忍不住说了出口:“‘马上风’也是他活该!”

    “别这样,随口的咒往往最灵验!”方靖递来酒葫芦,“再说,他病着身子,还一晚十次……” 他长叹口气:“指不定真的就……”

    赵斐一把接过酒葫芦,猛灌一大口。

    辣味混着草腥气,直往喉头钻,燥得他满身发烫。

    风吹过。

    芦苇露水坠在赵斐手背,凉意蛇一般往他袖里钻。

    冰火交织的触感,令他恍惚间坠入时空裂缝。

    “你不知道,”赵斐声音无端沙哑:“在书院的时候,他们谈论那些龌蹉私事,昆玉他从不接话……”

    “他躲到废亭里读书,读欧几里得,读阿波罗尼奥斯,读柏拉图,读阿里士多德……”

    “他只穿黛色衣袍,他午餐只吃包子,就为了节省时间,多翻几页书……”

    “他根本不是沉溺物欲的人!”赵斐转头看向方靖:“他不是!他不是……”

    方靖稍稍愕然。

    ——赵斐眼尾洇着薄红,似乎下一秒就要落泪。

    他无措地拍赵斐肩膀,叹道:“你多体谅他,好不好?他这段日子经历太多……”

    “嗯。”

    “明将军失踪,他又患了失魂症,还几次被埋伏、追杀……他再自持,亦难免有脆弱寂寞的时刻。”

    赵斐仰头饮尽葫芦底最后一口酒。

    “为什么非得是那个妖妇?” 他依然不忿——

    “你不知道,昆玉他不止精于策略,还写得一手好书法,圣上御笔批赞……”

    “他骑马射箭亦是一流,百步穿杨,圈圈正中红心……”

    “他弹《广陵散》,绕梁三日……他画吴江水,堪比并州快剪刀……”

    赵斐长长叹一口气:“他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他该配最好的女子。”

    方靖亦叹气,叹息声混着酒气散在晚风里。

    ——“总归是有个女人照顾他,有人知冷知暖,也勉强算件好事。”

    “唔……”

    “指不定,过几天他就腻了呢?”

    “是吗?” 赵斐不置可否。

    “那妖妇也就模样俏,不似断文识字,更遑论诗词歌赋,她与昆玉能有什么共鸣?”

    “有道理。”

    暮色渐渐漫过河滩。

    对岸亮起炊火,暖黄光晕浮在薄雾里。

    赵斐觉得头昏昏的。

    河风卷来潮湿的草木气,混着喉咙间的酒香气,酿出种诡异的甜腻。

    就像他对“他”的情意。

    掺了砒霜,掺了蜜。

    明知饮下穿肠,偏贪那片刻回甘。

    “回罢。”方靖拉他起身。

    赵斐望着自己投在泥地上的影子,只觉得身子比来时还沉。

    “还能走得动么?”

    “能。”

    “骑马呢?”

    “可以。”

    ……

    教坊廊下亮了灯笼,光圈映着细密飞蛾。

    赵斐与方靖二人踩着水洼进院,正碰见小丫鬟捧着铜盆疾走,盆沿搭着白帕子。

    “他该不会又……”方靖讶然道:“天哪,这妖妇……非得把人糟践没了才安心?”

    赵斐脸色沉得似玄铁,不发一言往那西侧绣楼去。

    半路撞上个水红的身影,是教坊嬷嬷。

    “哎哟,可盼到您二位回来了……”

    她手里的灯笼晃得厉害,袖口沾着艾草灰:“那位贵人烧了足足三回,肩上的伤还渗着血,一直醒不来……”

    赵斐心头一坠,比方才还慌。

    “那妖、关氏呢?”方靖问。

    “关娘子亲自盯着火候,她说大夫开的驱风散太寒,要换川芎龙骨牡蛎......”

    话音未落,方靖高呼:“糊涂!昆玉正吃着柴胡惊风散,这川芎下去不冲了药性?”他急急往大门去:“允书,你赶紧截住那妖妇的药汤,我去把县衙的大夫请来!”

    一回头,却哪还有赵斐的身影。

    “算了,先把大夫请来……”方靖急急跺脚,急对嬷嬷道:“你,你赶紧去截那姓关的药,胡乱出什么主意,净是添乱……”

    嬷嬷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撇了撇嘴:“好笑,谁还能截得了那泼妇的药?”

    ……

    绣房门帘一掀,麝香混着艾草味扑来,呛得人鼻腔发酸。

    明桂枝裹在狐裘里,面色比窗纸还透几分。

    赵斐伸手欲探“他”额温,却被一声呢喃止住。

    “允书……?”

    明桂枝面颊烧红,直往他手心温热里靠。

    似那夜芦苇荡里,“他”睡着了,往他肩头蹭的模样。

    “我在。”

    赵斐目光灼灼,他抚着“他”的脸颊,只觉烫得吓人。

    “允书……我头好痛……”

    “没事的,我在。”

    赵斐疑心这是梦。

    一切都太迷离。

    “他”的梦呓。

    他的酒意。

    风停歇半拍,烛光微微一滞,柔柔勾勒帐幔上的人影。

    赵斐盯着“他”烫得发红的耳尖,心跳漏了一拍。

    他的梦里,“明郎”总爱咬他的耳。

    所以,他学“他”,伏在“他”耳畔,嗅“他”身上的麝香味,混着他身上的酒味,浓郁得醉人。

    他大概醉得很。

    他嗅上“他”耳尖,忍不住舔了一口。

    然后,食髓知味。

    舌尖轻咬着“他”的耳垂。

    一口,一口。

    他想吞吃“他”。

    吃了才好。

    吃了才好!

    吃到肚子里,不让那妖妇沾染半寸。

    “好痒……”

    昆玉呓语着往热源贴,鼻尖蹭过他喉结。

    他低头,看着那一张一翕的唇。

    这里,会更好吃吗?

    赵斐的心跳得快要跃出来,

    他捏住“他”的下颚,深深地“吃”了一口。

    好甜……

    好甜。

    为什么这么甜?

    他想“吃”更多。

    想“吃”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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