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

    此刻,赵斐唇齿间是甜,一呼一吸是甜,满心满脑子都是甜。

    比春山居的槐花蜜饯还甜,比陆羽楼的酒酿丸子还甜。

    比他与“明郎”的梦还甜。

    这甜带着刃。

    割得他五脏六腑沁血。

    偏又教人甘愿溺死在这猩红糖霜里。

    他的指尖描摹明桂枝眉目,轻得像游走在薄胎瓷上。

    生怕一用力,就碎了这层薄薄醉意。

    “嗯……”

    怀里的“他”忽然嘤咛。

    赵斐的喉结狠狠滚了滚,恍若吞下枚火炭。

    “这里……”他拇指碾过“他”微肿的下唇,眼底浮起癫狂的碎光,“那妖妇也吃过?”

    月色像块揉皱的银纱,斜斜搭在窗棂上。

    回应他的,依旧是无意识的呢喃。

    赵斐伏到“他”嘴边听。

    “……倩娘?”

    却听得“他”唤的是那妖妇。

    “允书,” 赵斐眼尾抽了抽:“乖,唤我,我是允书。”

    “允书……?”

    “对,再唤。”

    “允书。”

    “对,是我。”他咬着后槽牙呢喃,指尖深深掐“他”发间,“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腥味漫过唇间,原是他发狠咬破“他”下唇。

    他咬住那白玉似的颈子,犬齿叩在跳动的血脉上,倒像是要啜饮“他”魂魄。

    明桂枝的鬓发散作鸦羽,缠住他指节,如千丝万缕孽债。

    窗棂外探进枝晚香玉。

    影子落在锦被上。

    一摇一晃,晃得人心尖发痒。

    ——“砰!”

    门外传来花器碎裂的声音。

    赵斐猛然抬头,腮边红潮未褪。

    他直起身,一把抓过佩剑往门外去。

    只见墙头蹲着只黑猫,金瞳子亮得骇人,尾巴梢轻轻一摆,便隐进夜色里,剩半轮月亮孤零零悬着。

    赵斐回到房里,蹲跪榻边,就着半明半昧的光,瞧“他”睡颜。

    唇上那道咬痕泛着薄红,他来回摩挲,刚抚摸一枚新刻的章。

    “你是我的。”

    这话说得轻,倒像自言自语。

    “谁都不能碰除了我,谁都不能……”

    ……

    厢房转角。

    廊下积水映着个人影,绯色衫子一闪,拐进芭蕉丛后头。

    药壶歪在墙根,褐色汁子洒了一地,顺着砖缝淌成条小河。

    风过处,带起一丝苦香。

    却瞬息混进浓郁酒气与麝香里。

    ……

    药吊子被搬到绣房里,咕嘟咕嘟热着药汤。

    苦香漫过竹帘子,熏得窗台海棠都蔫了头。

    关倩兮舀起半盏药汤,吹了吹热气,贴着明桂枝唇缝滑进去。

    褐色汤润过那圈咬痕,似雪地里落了瓣红梅。

    关倩兮皱着眉,盯着那道红印,拇指忽按上去。

    绿眸幽深,泛起丝丝怒意。

    “咳咳......”

    明桂枝呛出半口药,溅湿了黛袍。

    关倩兮忙扯帕子去揩,又轻轻拍她后背:“慢慢喝,不急。”

    那力道放得极轻,仿佛在给新糊的纸鸢上浆,重一分便要破了。

    竹帘子哗啦一响。

    方靖提着包荷叶糕进来,正撞见关倩兮给明桂枝喂药。

    恍惚间,他竟觉得这妖妇有几分似他妻子——去岁腊月,他母亲卧病,妻子给她喂粥,也是这般低眉顺眼的温吞模样。

    “衙门大夫夸你的方子好。”

    方靖赔笑说道。

    他觉得歉意——急匆匆地把县衙大夫请来,仿佛兴师问罪。

    却不曾想,那大夫竟夸她的龙骨、川芎加得妙。

    “关娘子懂医术?”

    关倩兮也不抬眼,自顾自叠着帕子:“奴家嫡母生前缠绵病榻,都是奴家伺候的,方子看多了,便略懂一些。”

    手指头在明桂枝那咬痕上搓了又搓。

    像是要把它搓掉。

    方靖瞧着关倩兮为明桂枝喂药——三指托着药碗底,食指扣住碗沿,药汤子纹丝不晃地喂进“他”口中。

    确实是常年伺候病人的。

    他又想起,昨日带着大夫到灶房找她——这娘子蹲在药炉前,拿蒲扇控着火候,炭灰染黑裙角也不曾在意。

    哪似传闻里的妖冶放荡?

    大概茶楼说书人乱嚼舌根,以讹传讹罢了。

    好一会儿,那药汤才喂得一半。

    关倩兮扶明桂枝躺下,“他”还在发热,一下子便睡去了。

    她理了理“他”散在枕上的发丝,像个母亲在照料孩子。

    方靖愈发觉得她细意温柔,是自己错信谣言。于是倍觉内疚,他脱口道:“你爹的案子,证据确凿……怕是难翻。”

    关倩兮理着“他”发鬓,手一顿。

    绿眸子眨了眨,如莹莹琉璃球。

    “明郎说过,他要替我赎身。”

    这话说得轻巧,如同在讲明儿早市买把嫩茼蒿。

    方靖叹了口气:“昆玉心善,但他救不了你的家人。”

    “从前在关府,只有嫡母疼我,她去岁过世,我再没有家人。”

    关倩兮凄然一笑:“如今,只剩明郎怜我。”

    方靖怔了怔。

    微风吹来,捎来一缕槐花香。

    散在满屋药味里。

    苦中一丝甜。

    他看着关倩兮给明桂枝抿鬓角,直觉得这二人可怜,远比那“罗密欧与朱丽叶”还苦情得多。

    一个是落魄失忆的贵族公子,一个是孤苦伶仃的官宦小姐。二人同病相怜,相知相爱,却为世所不容。

    还要被“他”的至交好友误解……

    药吊子又咕嘟起来,水汽漫过眉梢。

    方靖眼角一热:“放心,允书那边,我劝劝他。”

    烛火暗了暗。

    关倩兮捏着银簪拨灯芯。

    “说起赵大人……他与明郎是那种关系么?”

    方靖抿了口茶:“什么关系?”

    “断袖分桃呀,”火苗映着绿眸子,亮得瘆人,“听闻那些书院同窗,最易生情呢。”

    “咳,咳!”

    方靖喉头咕咚一声,半口茶汤呛进鼻管:“胡、胡诌!他俩光风霁月,都是洁身自好的人。”

    关倩兮的簪子忽地停住:“听明郎说,他与赵大人曾经同生共死过,是什么情况呢?”

    “说来话长,说来话长。”

    “明郎的事,奴家都想知道,劳烦方兄详细说……”

    ……

    云舒客栈。

    卯时。

    晨光爬上槛窗。

    香炉里,安息香已烧成灰白。

    赵斐拥着锦被坐起,中衣叫冷汗浸透,黏在脊梁骨上,像糊了层浆糊。

    麝香气息比之前的都浓烈。

    这次的梦,太放纵!

    饶是他醒来许久,满身都还在潮热中。

    这梦的最开始,明明很平静。

    他似乎还闻得到佛堂悠悠檀香。

    梦里,他跪在蒲团上,还是一身绯色女装。

    翡翠镯磕着楠木鱼,一声声钝响。

    窗纱外头晃着继母的影子,絮絮叨叨:“昆玉都失踪大半月了,总该派人去寻……”

    赵斐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嗤”一下笑出声:“寻什么?许是跟那番邦妖妇泛舟去了。”

    楠木佛珠硌着掌心,仿佛攥着碎冰碴子,寒得人冷了心。

    积了半寸厚的香灰柱突然断了,檀灰簌落炉里。

    赵廓踏进佛堂,怒声道:“我早说姓明的没个好东西!你非不信,死活要嫁这小子,如今倒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赵斐重重敲一下木鱼,“咚”地一声,震得长明烛晃了晃。

    “明郎再怎么不好,也是女儿自找的,是女儿自甘堕落。”

    窗外的蝉突然噤声。

    “混账!”赵廓猛拍桌案,震得花瓶一晃:“你这是怨我?”

    “女儿不敢,爹娘请回吧,别耽误女儿为明郎抄经祈福。”

    木鱼声又密密响起,赵斐一副油盐不进的冷淡样。

    “混账,混账!”赵廓甩袖离去,带翻门边半人高的青瓷瓶,“我就当没生过你这女儿!”

    咒骂声随着脚步声远去。

    地窖的霉味漫上来,混着檀香,酿出股怪味。

    这地道无限长,好似能下到地狱十八层。

    赵斐提着灯笼往下走,梯级无穷无尽,走了许久才到头。

    那地窖深处只有一张檀木床。

    明郎蜷在被褥里,手腕、脚腕都锁了银链子。

    听见脚步声,抬眼看他,满目迷离:“你是什么人?”

    “你又忘了。”

    赵斐芊指狠力刮过“他”颈侧。

    刮出串血珠子。

    “我是你结发妻子,赵斐。” 他一字一顿,似要对方把这话刻入心。

    可那人愣愣问道:“那……倩娘呢?她是我什么人?”

    ——“啪!”

    赵斐猛一个耳光扇去。

    明郎偏过头去,颊边红痕叠着红痕,十足初春的桃花瓣。

    “我不许你记得她!”

    赵斐几乎是带着哭嗓吼道:“我不许!”

    明郎低头吻他的泪:“好,我不记她……”

    “以后都不许记得她……”

    “好。”

    绯色裙缠着黛色袍,滚在被褥里。

    银链子撞向床柱,当啷当啷,惊得烛火直晃。

    麝香味浓得呛人。

    赵斐咬住明郎肩头,尝到咸津津的汗。

    他也要在明郎身上留印。

    不,只有他才能留。

    他要咬遍明郎全身,把那妖妇的印记都覆盖。

    明郎喘着气,望着床顶无穷无尽的阶梯。

    “你……究竟是什么人?”

    赵斐吻他耳垂:“赵斐,你结发妻子。”

    “倩娘呢,她是什么人?”

    银链子猛地绷直,在檀木床上刮出刺耳鸣啸。

    赵斐的犬齿叩进明郎皮肉。

    舌尖尝到铁锈味,混着泪水的咸。

    “忘了她……”他掐着明桂枝下颌,生生掐出个月牙印,“求求你,忘了她……”

    泪珠子砸在明郎锁骨,“你忘记她,好不好……"

    "好。”

    这声应答轻得像片柳絮。

    赵斐突然发了狠,啃咬着明郎的唇瓣:“不要再提起她。”

    “好。”

    明郎回赠他的,是更热烈的吻。

    仿佛满心满眼只有他。

    仿佛非他不可。

    可是,当那麝香气息再次浓郁。

    明郎又问:“你是……?”

    “赵斐!赵斐!”他搂着明郎脖子,喘息着哭:“你三书六礼,八抬大轿,祖宗面前发过誓的赵斐!”

    “那倩娘……”

    银链子当啷撞翻烛灯,地窖霎时暗了。

    黑暗里又再响起亲吻声。

    “忘了她,我要你忘了她。”

    “好。”

    ……

    这梦很放纵。

    但赵斐觉得这梦很好。

    他就该把昆玉锁住。

    锁在无人知晓的最深处。

    没日没夜,无法无天地独占“他”。

    直到“他”忘记那妖妇。

    ……

    晌午。

    客栈天井里,日头晒得砖地泛白。

    方靖拿竹筷戳了戳鸭脯,琥珀色油珠子滚进醋碟里:“那关娘子,她其实身世可怜,品性也温顺,不似外间说的……”

    “咔嗒”一声脆响。

    赵斐掌心的竹筷断作两截,鸭油溅上袖口,鸦色杭绸洇开铜钱大的油晕。

    “那妖妇给你灌什么迷魂汤!”

    “我……” 方靖不虞他反应这般大,茫然举着半块鸭片,半晌才劝道:“你消消气,昆玉与她……唉,也算是同病相怜吧。”

    “同什么病,相什么怜!”

    赵斐瞪他一眼。

    他心里闪过那双诡异的绿眸。

    ——哼,好一个妖妇,不过一日,连方靖都策反了。

    跑堂的拎着铜壶过来续茶。

    窗根下觅食的麻雀飞走,带起一阵穿堂风,吹得柜台上黄历哗啦啦翻过,恰停在“忌嫁娶”那页。

    “昆玉在人家房里,一晚上要了十回水,还病倒在她榻上……”方靖压低嗓子“这事传得全徐州都知道了,昆玉不替她赎身,岂不是害了人家?”

    “那妖妇就是这般算计的——把昆玉累倒在她床上,逼着他负责!”

    “算了,算了,带上她去杭州,总归多个人帮忙照顾昆玉。”

    赵斐猛一搁筷,粗瓷汤碗晃了晃 。

    “昆玉要带那妖妇去杭州?”

    这话裹着三九天的霜气。

    方靖着实不解,何以赵斐对关娘子如此敌视?

    “既是郎有情、妾有意……难不成赎了身之后,由得她自生自灭?”

    赵斐不语。

    那妖妇的道行太高。

    方靖看不穿,还着了道。

    昨日他也太冲动,差点与昆玉都生分了。

    真蠢。

    自己是天下第二的榜眼郎,明明可以智取,何必硬碰硬?

    心下当即闪过一计。

    “替那妖妇赎身也好。”

    赵斐夹了箸酱鸭片,冷冷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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