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回离京那日,萧长安站在萧府最高的听雨阁上,望着军队远去的方向。春风卷着沙尘扑打在她脸上,将眼角刮得生疼。她固执地站在那里,直到最后一杆旌旗消失在官道尽头,直到暮色四合,直到青杏第三次来劝她回房。

    "小姐,世子爷已经走远了。"青杏轻声说,为她披上一件锦缎斗篷。

    萧长安这才收回目光,手中紧握着谢回临行前托人送来的短笺。素白的宣纸上只有寥寥数字:"珍重,待归。"墨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甚至有些颤抖,想必是匆忙写就。她将短笺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些。

    一个月过去了,边境战事消息时好时坏。萧长安每日都会让青杏去街上打听最新军报,自己则在闺房中翻阅谢回送的《昭明文选》。这套珍贵的古抄本她已读了无数遍,书页边缘都被摩挲得微微发亮。每当读到精彩处,她总会想象若是谢回在旁,会如何点评。有时恍惚间,似乎真的能听见他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日清晨,萧长安正在书房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她临得极为认真,连笔锋转折处的微妙变化都力求还原。谢回曾说过,她的字有"卫夫人之风",只是稍欠力道。自他走后,萧长安每日都会抽时间练字,想着等他凯旋时,定要让他大吃一惊。

    "小姐!老爷让您立刻去前厅!"青杏气喘吁吁地推开门,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跑着来的。

    萧长安手中毛笔一顿,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成一片乌云。她心头莫名一紧:"怎么了?"

    "不清楚,但老爷脸色很不好看,还有几位朝中大人在..."青杏绞着手指,欲言又止。

    萧长安放下毛笔,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裙便向前厅走去。转过回廊时,她听见父亲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从厅内传出:

    "这分明是莫须有的罪名!我萧家世代忠良,怎会与敌国勾结?"

    萧长安脚步一顿,心头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她轻咳一声,这才迈步入内。

    厅内,萧父正背着手来回踱步,脸色铁青。旁边站着两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见萧长安进来,立刻噤声。其中一位身材微胖的官员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父亲。"萧长安福了一礼,目光在三人之间游移。

    萧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长安来了。这两位是兵部的李大人和王大人,来...来商议些公务。"

    萧长安敏锐地注意到,父亲说这话时,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玉佩——这是他心烦意乱时的小动作。那位李大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突然笑道:

    "早就听闻萧小姐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难怪太后娘娘特意提起..."

    "李大人!"萧父突然提高声音打断,脸色更加难看,"小女尚未出阁,不便久留。若无他事,还请二位先回吧。"

    两位官员对视一眼,拱手告辞。待他们走后,萧父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跌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父亲,出了什么事?"萧长安快步上前,为父亲斟了杯茶。茶水在杯中晃动,映出她微微颤抖的手。

    萧父接过茶盏,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朝中有人弹劾我们萧家与北境敌国暗通款曲,说你祖父当年出使时曾收受呼尔塔部落的贿赂。"

    "这怎么可能!"萧长安惊呼,茶杯从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在她的绣花鞋上,她却浑然不觉,"祖父一生清正廉明,当年出使归来连朝廷赏赐都分给了边关将士..."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萧父苦笑一声,俯身拾起一块碎瓷,"如今谢世子远在边关掌兵,朝中谢太后一手遮天。我们萧家因与谢家交好,早已被视为谢氏一党。如今皇上年岁渐长,不甘再做傀儡,与太后明争暗斗...我们这些臣子不过是棋盘上的卒子罢了。"

    萧长安第一次听父亲如此直白地谈论朝局,震惊之余更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她蹲下身帮父亲捡拾碎片,一片锋利的瓷边划破了她的指尖,鲜红的血珠立刻涌出。

    "小心!"萧父抓过她的手,用手帕按住伤口,"怎么这么不小心..."

    "父亲,刚才李大人提到太后..."萧长安轻声问道,眼睛盯着手帕上渐渐扩大的血渍。

    萧父的手顿了一下,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太后下月要为皇上选秀,你的名字...在名单上。"

    这句话如同一记闷雷,震得萧长安耳中嗡嗡作响。选秀?入宫?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天旋地转。入宫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那将是一生囚禁在金丝笼中,成为政治博弈的筹码。更重要的是,她将永远失去与谢回...

    "为父本想等你及笄后,为你寻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萧父声音哽咽,眼中闪着泪光,"可如今这形势,若抗旨不遵,只会坐实我萧家有异心。况且..."他欲言又止。

    "况且什么?"萧长安追问,心跳如鼓。

    萧父长叹一声:"况且太后特意点名要你入宫。我怀疑...这与谢世子有关。"

    萧长安强自镇定,将最后一片碎瓷放入托盘,手指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疼痛却越发清晰。"父亲不必忧心,女儿...明白。"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回到闺房,萧长安终于支撑不住,伏在榻上无声流泪。泪水浸湿了绣枕,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青杏见状不敢多问,只是默默打来热水为她净手,又取来金疮药小心涂抹。

    "小姐,您的手..."青杏看着那道细长的伤口,心疼地皱眉。

    萧长安摇摇头,目光落在书案上的《昭明文选》上。她突然起身,走到书案前,翻开其中一页。那里夹着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是谢回离京那日她从地上拾起的。花瓣早已失去鲜艳的颜色,变得脆弱易碎,却仍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备轿。"萧长安突然说,声音坚定得令青杏惊讶,"我要去安意长公主府。"

    李如愿是当今圣上的胞妹,年方二十,因驸马早逝而寡居。她与萧长安因诗结缘,常有书信往来。长公主府位于皇城西侧的永宁坊,环境清幽,远离喧嚣。

    听闻萧长安到访,李如愿立刻命人将她引至后花园的凉亭。亭边一株垂丝海棠开得正盛,花瓣随风飘落,洒在石桌上。

    "长安妹妹,多日不见了。"李如愿身着素雅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却掩不住天生的贵气。她见萧长安面色苍白,立刻挥退左右侍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萧长安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说到选秀时,声音微微发颤:"姐姐,我该怎么办?"

    李如愿听完,沉默良久,突然冷笑一声:"好一招一石二鸟。"

    "姐姐此话何意?"

    "太后这是要借选秀之名,将朝中重臣之女纳入宫中为质。"李如愿压低声音,手指在石桌上轻敲,"尤其是你,萧家与谢家交好,谢回又远在边关掌兵,太后怎能放心?"

    萧长安如坠冰窟,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那我父亲被弹劾..."

    "不过是太后的敲打罢了。"李如愿轻抚萧长安的手,"别怕,入宫后还有我在。太后虽是我母后,但这些年她的所作所为..."话未说完,只是摇头。

    萧长安突然抓住李如愿的手:"姐姐,能否请皇上..."

    "不可。"李如愿打断她,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皇兄虽有心亲政,但羽翼未丰。如今朝中大半是太后的人,他若贸然为你说话,只会让太后更加猜忌。"

    两人正说话间,一名侍女匆匆跑来:"公主,瞻京卫的阿厌统领求见,说有紧急军情。"

    李如愿皱眉:"他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转向萧长安,"你认识阿厌吗?"

    萧长安点头:"曾在诗会上有过一面之缘。"她记得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将领,总是站在人群边缘,目光锐利如鹰。

    片刻后,一名身着玄色劲装的年轻男子大步走来。他约莫二十出头,眉目如刀削般锋利,腰间配着一柄短剑,行走间无声无息,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起来吧,什么事这么急?"李如愿问道。

    阿厌犹豫地看了萧长安一眼。李如愿会意:"但说无妨,萧小姐不是外人。"

    "边境传来消息,谢世子率军追击呼尔塔残部时遭遇埋伏,下落不明。"阿厌声音平静,却如晴天霹雳。

    萧长安眼前一黑,险些晕厥。她死死抓住石桌边缘,指甲几乎要嵌入坚硬的玉石中。耳边嗡嗡作响,阿厌接下来的话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谢世子为掩护部下撤退,独自引开追兵,最后有人看见他连人带马坠入洛河..."

    "不!"萧长安再也忍不住,一声悲呼冲出喉咙,"他不会...不可能..."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见李如愿焦急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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