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年

    “好久不见”,我有一瞬间觉得很荒谬,因为他曾斩钉截铁地说:“我以后都不会再联系你,决定做了就是做了,就像人死了就是死了。”

    他一向言出必行,我对此深信不疑。

    因此在这里见到我,走过来跟我问好的人,应该做他最擅长的事,把我当个陌生人,干脆利落地经过我,将空气全数留给我,而不是同我分夺。

    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我们算什么呢?决裂的朋友?还是没有谈过恋爱但分过手的网友?还是互相扎对方心窝的老同学?

    我拿出哪种态度才比较得体呢,我的时间如同被暂停。好几分钟后,我将所有的精力集中,终于在嘴角扯出一个笑,伸出右手,回他:“好久不见,我还有事,不多说了,再见。”

    我笃定他不会伸手,因为他始终保持着和我的距离。我准备收回手掌,决定最好是在两秒内离开洞庭北路。真是的,街景都被他连带着面目可憎了起来。

    但我的手掌并未成功收回,手指被轻轻搭住,我可以感受到他指腹上的一层薄茧。他朝我微微点头,露出彰显他友好的酒窝。

    秦佳骞和我同桌时,就告诉我,章玚的手非常漂亮,很白且骨节分明。我曾试图仔细观察,但他的距离感向来针对我,因而我始终未遂。

    他手掌的温度通过接触的皮肤传递给我,激起我一层疙瘩,我猛地抽出手指。好想问候他的大脑到底是在哪个养猪场进修过。同时也想问候我的。

    相顾无言,我转身,不想回头,也没有回头。

    两天前,万桂音用微信连下八条懿旨把我从北京召回。我二月时还有律所实习,除夕前两天才放假,大年初三又要上班,时间太短,窝在出租屋里做死尸是我最大的愿望。但万桂音声称就算是国家元首春节也得回家吧,一年就团圆这么一次,我大半年没回家,也不和他们联系,该回家了。

    于是我窝在拥挤又难闻的火车硬卧上铺,睁眼到天明,落地岳城的时候还有些恍惚。才半年而已,我已经习惯了北京晴天追着头跑的太阳,蓝得透亮的天,随时浑浊且干燥的空气,和早班地铁的人流队伍。

    岳城潮湿又寒冷,但没有下雪。

    感觉读高中是上辈子的事了,很久没有接触高中的人和事,那些记忆早就飘远,连带着那些让我刻骨铭心的酸甜苦辣也如同杂乱毛线团,找不到线头,无法再精确地重新体会。

    我把李鑫分期买的二手车开回去。高中时乘坐的公交车已经改道,岳城的路修了又修,半个城市都翻新了,陌生又熟悉,岳城见我或许也是这样。

    来洞庭北路忆往昔,怎么会恰好碰到章玚呢,先不说他住得有多远,他不是在北京吗,怎么回岳城了。

    噢,对,我怎么忘了。他和父母的关系都很好,温柔的母亲,可靠的父亲,漂亮又可爱的妹妹,新春佳节,当然早早就回家。

    岳城比北京小很多,但比五道口到燕园的距离大得多。研究生在读院校跟俩小区似的挨着,我们却从来都没碰见过。

    我们最后一次对话结束地太难看,各自都表露出完全陌生的那面,狰狞地触目惊心。别扭着经营了七年的畸形友谊被理性地斩断。一切都过去了,我太累了。

    我将车倒进车位,疲惫感包裹着我,我被困在其中。

    没有人可以在经历一次又一次闭门羹后,还能保持最初的那股热情,我又不是专业推旋转门的。

    章玚删了我多少次呢?

    我每次都色厉内荏向他生气,后来还气吗,我不敢斩钉截铁地说不,但我可能真的已经ptsd。

    -

    2019年

    五一假期,学校大发慈悲,特准我们放假。于是随着温度渐升,心也变得浮躁起来的高二学生更加坐不住,期待着放学时分。

    高一时期一班的几个好友下课时来教室门口找我,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她们叽叽喳喳讨论的声音。

    我走近。

    “我们今天晚上去步行街吃火锅吧!”杨倩先看到了我,拉住我的手。

    “可以呀,但我可能要跟我妈说一声。”我其实不太喜欢吃火锅,但还是找边上的陈庭妍借了手机。

    电话接通,我告诉万桂音我今晚打算留校自习,十点半的时候自己回去。来到九班后我经常在周六晚留在学校写试卷,万桂音对此持支持态度,因此她在得知我还有钱吃晚饭后就欣然同意并挂断了电话。可能是急着打牌吧,我想。

    “我妈答应了,放学的时候我们在公交车站见吧。”我将手机还给陈庭妍。

    十七时三十分,下课铃响。由于吃晚饭后还要回来自习,因此我没有收拾书包便直接走向公交车站。

    还隔着段距离时,陈庭妍和杨倩就已经在站台处朝我挥手。我走近才发现韩霖懿也在,她是我们四个里唯一一个还留在一班的人。高一时我们四个就总一起吃饭,但我和她关系有些奇怪,可能是磁场不和,我虽没和她吵过架,但实在算不上太熟。

    由于陈庭妍和杨倩也在,氛围倒也称得上融洽。

    火锅店内。水汽从锅内涌出,后背闷出一层细细薄汗,于是我脱掉了校服外套。由于我太过于挑食,但又想不到吃什么,于是点单的任务由她们三位包揽。

    菜一份一份上齐摆开,陈庭妍将菜品一样一样下进煮开冒泡的锅中,杨倩和韩霖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韩霖懿突然清了清嗓子,眉目都带着笑意,脸颊由于害羞和兴奋浮现一层薄红:“他今天在过道和我面对面碰上了,居然跟我打了招呼,大课间的时候还在我边上找秦佳骞,给我讲了道题。我本来要把那本书和卡片一起送给他,但是他拒绝了,好可惜,最后我还是把卡片塞给他了……”

    我试图捞起锅里的一根面条,但失败。听到秦佳骞三个字的时候我的大脑嗡嗡地响,好像有一百只蜜蜂在我脑子里筑巢。心里隐约有一个猜想,但我畏惧这个答案,期待着谜底揭晓时能大舒一口气,笑骂自己神经病一样疑神疑鬼。

    我先看向杨倩,想在她眼里看到揶揄和笑意,但她的眼神躲闪,我心里猛地一沉。转而看向陈庭妍,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她们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章玚与我而言的特殊性,而韩霖懿的话头起的很突然,可以知道她时常向她们分享自己的少女心事。

    我突然一阵反胃,大脑突突地疼,额头开始止不住冒冷汗。

    我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尽量使自己发出好奇又无知的声音:“他是谁呀?”

    她朝我笑的神秘:“你猜?”

    我无法张嘴将他的名字说出口。

    “我不知道,猜不到。”我干巴巴地说。

    “哎呀,是章玚啦。”她的脸又更红了些。

    我大脑里只剩下一个想法——离开这里,太闷了,呼吸不畅。可能脸上勉强挂住的笑已经无法维持,我已经无力思考其他的事情。

    我坐立难安,捏起外套,求助似的小声请求陈庭妍:“我想回去了,我不舒服,你是不是也要回去自习?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陈庭妍拍拍我的后背,朝我说:“等会儿,我们马上就走。”

    我恍恍惚惚,凌迟一般继续听韩霖懿开心地说着,声音进我耳朵时忽大忽小,是三百六十度环绕音。点的菜不是很多,很快就已经吃的七七八八。我坐不住了,站起来准备离开。陈庭妍突然问杨倩要不要去上厕所,杨倩立马应着,说她也要去。陈庭妍按了按我的肩膀,让我等她。很快,她们就回来了。陈庭妍朝杨倩和韩霖懿道别,向她们解释她和我还要回学校,就先走了。我一言不发,像个提线木偶,被陈庭妍拉着朝外走。

    走了不知道多远,我看向边上的瘦高女孩,问她:“你是不是知道很久啦?你和杨倩两个人都没有告诉我,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她没有说话,两颗又黑又亮的眼珠无措又悲伤地看着我。

    “我被他删了很久了,每天患得患失,想象着有一天可以得到他的回应,但韩霖懿给我当头一棒,你看她,和我多像,心事都写在脸上,”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语速很快:“或许他对谁都这样,呜呜,我一点也不特殊,可能他好友列表只能有两个女性,一个是她妈,另一个就是他认可的好朋友,呜呜呜————比如现在,那个位置是韩霖懿的,也是,他们成绩都好,朝夕相处的,比我熟多了,呜呜呜……”

    我如同一个絮絮叨叨的祥林嫂:“我不要再喜欢他了,他就是个渣男!呜呜呜呜但是我就是控制不住,我太没用了呜呜呜。”

    陈庭妍将纸巾递给我,慢慢开口:“其实我也才知道没多久,和倩倩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我知道我在连坐,她们没有一个人做错,韩霖懿也没有,她只是向自己的好朋友分享自己和喜欢男孩的故事而已。

    我调整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停止无理取闹。但还是因为哭的太狠,一句话被哭嗝打断多次:“陈庭妍,呃,对,对不起,也谢谢你愿意,愿意陪我,呃,走这段路,你现在有,呃,喜欢的,呃,的人了吗?”

    我最不该哭诉的对象就是她,因为我们曾有着一小段时间的尴尬期,我无法对她回应什么,于是只能逃避。但我习惯了她的强大和包容,于是我自私又肆无忌惮。

    “有哇,我谈恋爱了。”她朝我柔和地笑。

    很快我的注意力被分散,和她聊着她的新对象,到达学校时,哭嗝也成功地停下了。

章节目录

热力学第二定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盐津荷包蛋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盐津荷包蛋并收藏热力学第二定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