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坠地沾了泥沙,又滚几圈停在马车几米外,笼门开启,闪出小小一团雪色,眨眼没了踪迹。

    “快给我捉回来!”

    时值寅时,是真打着灯笼都难找。眼见宠物溜走,身着锦衣的男孩抬脚一踹身侧不知谁家的仆从,就是这个没长眼的东西,打翻了他的金笼!

    一圈人,或钳或压,像在教训中间脏兮兮的小乞丐,此时又纷纷转脸,对他讲些讨饶的话。

    男孩余火未消,正要发作却听父亲在前头催唤,他忿忿瞪那仆从一眼,哼声走了,打算告状去。小厮赶忙捧起金笼跟上。

    被瞪的仆从呐呐,手下松劲:“那家少爷,近来爱养老鼠作伴是真的哩。据说笼子都是专门叫人真金打的……”

    “啊!!”

    他声音戛然而止。

    身旁另一人痛呼:“反了天了!这狗崽子咬人!”

    阿妄趁几名仆从愣神挣开人手,起身踉跄半步未能逃脱,反倒被最健壮的嬷嬷扯过,一巴掌扇得偏了头。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霎时没了方才被抓前赔笑的可怜模样:“本来就坏了,要是彻底治不好怎么办?”

    嬷嬷冷笑:“我就知道,你这种玩意儿惯会装,哄得我们小姐……”

    一只手撩起帘子,露出个约莫十岁的稚嫩面容,隔着车窗道:“嬷嬷,还没把她带来么?”

    嬷嬷拧眉,不大赞同:“小姐,这丐儿身上冷得紧,怕不是得了什么病,您尚未痊愈,还是不要接触为好。”等到了地方,多的是伶俐丫鬟挑,何必强求这一个?

    自己只是受惊而已……“小姐”神情犹豫,没答话,看向阿妄。

    “小姐,你是心善人,”阿妄抬脸与她对视,被按着的瘦削脊背硬是弯不下去,“可我救你,并不为讨一口狗食吃。”

    “小姐”无措起来,模糊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自己想报答她、报答这个人——

    “怎么跟小姐讲话的?!”嬷嬷大喝,扬手又是一巴掌落下。

    阿妄没动。

    她徒然发出惨叫,先松了攥住阿妄灼灼疼痛的左手,血洞取代掌心一块完好皮肉,隐约能见骨。

    登时,一伙人顾不上阿妄,围住嬷嬷着急。“小姐”眉梢染上几分慌乱,赶忙从马车奔出:“嬷嬷!”

    阿妄得以脱身,瘸着腿往白鼠离去的方向走。矮身穿过树丛,强撑片刻,终于眼皮一沉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转醒是在马车里。

    天还没亮,阿妄浑身无力,双手被麻绳束缚在身后,脚也无法动弹。

    眯眼环顾车厢内,她视野有薄薄一层白雾覆盖,在光线不足的夜里,想要看清周围非常费力。

    全是些被捆的孩子,无一例外昏睡着,估计是灌了药。而她是晕在途径路上,不捡白不捡的。

    阿妄一时难言心情。兜兜转转,还是叫拍花子得了手。

    早知昨晚不忙活一通,也就不会撞上“小姐”家的车队,被拖到县外挨顿打。

    留意着各处动静,两秒过后,阿妄解放双手,束缚脚腕的麻绳也松开了,有热乎且毛乎的生物蹭过手背,她顺手一抓,压低声音。

    “有带东西吗?什么都好,要能杀人。”

    胖白鼠推来一包老鼠药。

    她人滞了滞:“……刀,或者匕首。”

    马车停了。

    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进来车厢,稍作查看退了出去,没有重新驾车。

    阿妄当即避人溜下去,新伤被扯动哪哪都疼,好在能忍。她借马车遮挡身形,看中年男人打哈欠,走两步忽而若有所感地,回望马车一眼。

    没有任何异样。

    马车静悄悄,月也明亮,再寻常不过的景象,还能蹦出个妖怪不成?

    中年男人打消心头微末的不对劲,手放到裤腰带边缘解着,又刚迈开脚步,脚下多了什么东西将他猛地一绊!摔了个马趴。

    两声“唧唧”交错的耗子叫,声调如人般讥笑,由近及远,于夜里格外清晰。

    中年男人吃痛,抬头去看,乌漆麻黑的大老鼠拖着麻绳成对蹿走,寒气直冲天灵盖!

    昔日听闻的神鬼故事一下充斥脑海,中年男人惊疑不定,胡思乱想间,后背又任由着什么攀上了,冰得像死人。

    心口猝然传来刺痛,中年男人张嘴,血往喉管外涌。

    眼瞳最后一次聚焦,他看见拔起利器的孩子,那个自己惦记几天频频失之交臂,却走运到手的尖儿货。

    他想,是了,一众孩子里,独她体温凉得吓人。

    阿妄蹲着,用中年男人的衣服把匕首正反擦了擦。

    本能相安无事的。

    任其今夜远走高飞往后不会有联系,奈何就惦记自己这笔进账。

    匕首交还给胖白鼠:“小白。”

    胖白鼠指指绕回来的两只大黑鼠。

    阿妄干脆摊摊手:“现在没钱。”出门没想还出县。

    四颗豆豆鼠眼中的希冀破灭,特地赶来,没钱买饼换喽。

    又比划比划,眼巴巴看着,她前些天得了颗特别水润的好果子。

    “吃掉了。”因为是从“仙人”手里得的,她还不切实际幻想能顶灵丹妙药,可惜完全没用。阿妄匕首尖一转,血珠渗出。

    “上半夜的一并结。”

    不合时宜想到“感染”之类的词,她无所谓地一只鼠滴了五六滴血,现在的身体也不差这点了。

    瞧俩大黑鼠作“香,香得很啊”的陶醉姿态,胖白鼠眼馋地一步一蹭。

    阿妄坐着看它:“不给。你奶奶饿着你了?”

    “我把它饿的,肥成这样!”

    树影影影绰绰,树下女子黑纱覆面,阴沉着脸:“你叫它帮你杀人……”

    第一位找孩子的来了。阿妄道:“我没有,栾娘。只借了东西,喊了别的姊妹帮忙。说好了的,就当掮客。”

    栾娘不说话了。

    阿妄却明知故问:“你不知道,栾娘?”

    她当然知道!

    例行的敲打罢了,她俩门清。随阿妄杀人放火,不沾胖白鼠屁事没有。

    栾娘的子子孙孙里,独它灵智开得最早,了不得生来落地就吐了横骨,将来比是有造化的,还是女孩儿,如何能不看重?

    但这不?碍她对胖白鼠气不打一处来。

    阿妄从尸体身上摸出个金镯子以及三两碎银,一并扔给它,它瞅瞅自己,伸爪子去接,栾娘骂:“软骨头,要什么要?奶奶我几时亏过你!怪不得回来晚了,原是不敢回来!”

    又骂阿妄:“就你钱多?拿回去。”

    阿妄说:“我是想还情。”

    栾娘秒拒:“跟你没情。”

    阿妄没办法地笑,被栾娘背着,胖白鼠想待她怀里,冻得直打哆嗦,跑了。

    月色如水映照,一切不适感似潮水褪去,阿妄哼起断续的调子。她神情是极平静的,在月光下又显出一种奇异的闲适。

    “栾娘,天上真漂亮。”

    “怪兴致。”

    到县口时晨光微曦,一班衙役奔出了县。

    此时长队变换,大多是些天不亮赶来进县买卖的周边村民,三两交谈着。

    “这出去做什么的?”

    “说今早主簿洗漱时收到个字条,写了最近丢的孩子在哪,那急着去找呢。”

    “要赎金啊?”

    “什么赎金,拍花子人都不知在哪!三个孩子就装在西桥边的马车里,找着了,但字条写还有几个已经到县外,也不晓得能不能赶上。”

    有人声音放轻,其余人也不敢大了音量。

    “我听我住县里的六姑母讲,府衙其实压根没管丢孩子的事。”

    “还在抓咬了县太爷的什么野兽?十多天了吧?怕不是早跑到别的地方了。”

    “是因为县令要不行了!下头的急得嘴燎泡,哪有空管什么孩子。年年总要丢些的。”

    “嘘!”

    “坏事一桩接一桩。仗还没打起来,今晨又走了两家大户吧?”

    “还剩几家哦。”

    “嫂子,不瞒你说,我男人也有点想法,想投奔表亲去,你要不也跟大郎提提?”

    “人离乡贱,能去哪儿呢。家里头本就揭不开锅了,盘缠更凑不齐。”

    栾娘飞掠的速度很快,风声在耳畔,阿妄左半边身体泛起针扎般的刺痛。她面色如常,捱过一阵就好了。

    “栾娘,黄大夫说我中的是妖毒,她治不了,我没几天好活。”

    “你要死?刚过乱葬岗的时候怎没叫我停停,直接给你挑个地方。”

    “栾娘,那只‘白毛老虎’,是妖吗?”

    “不是。”

    阿妄没让栾娘把她放到医馆门口,绕了路拐进一条巷子,停在左手第二户人家。

    时隔半月,不知是官差还是邻里好心,门上多了副白对联。

    直接推门而入,阿妄径自到后院看了眼,原先简陋的坟冢下葬着一家三口,已经空了。

    不知是移至府衙还是如何。

    栾娘嗤道:“多此一举好心。”

    不过是用了人家东西,稍作感谢形式,现下阿妄也不会再多做什么。

    案子未结,东西大都原封原样放着,一回生二回熟,阿妄找出套孩童的衣裳换了,大了些、三两补丁不碍事。

    慢慢起火烧完染血的衣服,已天光大亮,她困得慌,到底是没像上次一样,在这儿要睡到天荒地老月亮照。

    栾娘不送:“好歹现在有个回去的地方。人呐,还是得跟人在一块儿。”

    她又井水不犯河水起来。

    阿妄点一点头,晃晃悠悠向医馆走。

    等到下午,丢失的孩子已尽数归了家。离奇的是两个拍花子,一个心口被捅穿丧生,另一个尸体才从河里捞起来,脖子却有圈勒痕。

    看样子是干完一票准备趁夜离开的,哪知一夜过去,齐齐遭了天谴!

    对藜县百姓来说,算是件意外的喜事,各家敞开门窗,沉闷的气氛暂且褪去。

    安逸的夏夜,医馆内烛火摇曳。

    阿妄坐在长凳上解开绷带,狰狞牙痕从左肩一直延至腰际,不自然的霜白于咬伤处蛛网般地沿血管伸延,逐渐没入皮肉。

    黄大夫面无表情,长着一双吊梢眼的脸瞧着越发凶恶。

    她涂药手劲大,阿妄也一声不吭。

    这是涂惯了的,好容易结了血痂,又裂开渗血。

    等结束,黄大夫拿起另一样的化瘀膏,继续抹在其他青紫的痕迹上。

    彻夜不归,回来嘴都给人打破了皮。

    缘由是闭口不谈的,倒头就睡到现在,也不说受了伤。

    阿妄安静会儿,突然问:“你不走吗?”

    黄大夫说:“不走。”就是快打仗了,才更得守着。

    半点风声都没传到藜县时,阿妄就问过,如今答复依旧。

    知她顽固,阿妄并不劝了。

    二人沉默。

    “黄大夫,要是我死在你这儿了,会给你殓尸钱的。”

    “可真够晦气,我只求你别死我屋里。”

    “哈哈。”

    阿妄笑了:“你不该把我捡回来的呀。”

    三下细微的敲窗声,她垂着头,熟练裹好绷带跳下长凳。

    “我出去了,不用留门。”

    “谁给你留,”黄大夫转身把软膏收进药柜,告诫道,“不要逗狗似的逗那东西。你要记着,她早不是活人了。”

    和一个心中有恨的怨鬼走太近,终有一日会被反噬。

    阿妄摇头:“我不去城西。”

    她们平日也至多隔墙说说话而已。

    历年在城西季娘子枯宅附近,失踪的乞丐醉汉不在少数。纵使是县令家的独苗不信邪偏要见美人,也只能落得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

    县令曾重金求壮士带男儿归家,现育第二胎,喜得贵子,小姑娘头脑伶俐三岁替母骂父,招猫斗狗声名赫赫。

    传闻阿妄“邪性”,她知道了,大喇喇来看怎么“邪性”,看完撇嘴:两个眼睛一个嘴巴。俩小揪晃着,噔噔跑走了。

    阿妄仍觉得有趣,笑一声,黄大夫回头,大门掩着,医馆空荡荡没了人影。

    老太太轻哼,见怪不怪。

    踱步至寝屋,拿起桌案上,孙子写了要来探望的信纸。

    算算日程,这几天就快到了。

    她打算叫孙子离开时把阿妄捎走。独身多年成习惯,一个费金贵药材还吃白饭的,眼不见心不烦。

    另一边厢,医馆外。

    胖白鼠张张尖嘴,竟口吐人言:“阿妄,快跑。”

    “快跑。”

    “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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