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都要忙完了。

    阿妄问:“怎么了?”

    “快跑,”胖白鼠语焉不详,“奶奶说,肯定是从北边来的!”

    不详的预感将要应验,阿妄甩下两字“多谢”,月光洒落,宛若身笼银纱,胖白鼠怔怔望那单薄背影远去。

    鼠有鼠道,阿妄不忧心,只期望拖着伤的身体,能跑得离医馆更远些。

    没逃三里地,震天吼叫呼啸而至!阿妄就地一滚艰难躲过锋锐兽爪,伤口牵扯疼得她直抽。

    动作大了,绷带开始不妙地洇血。

    云层聚集,天地缓缓变暗,冰凉的什么飘落到脸上,少顷便融化。

    阿妄抬手摸。

    是雪。

    须臾大雪似鹅毛纷扬,风暴四起,阿妄勉强辩识出不远处的虎兽,心头独剩余一个念头。

    寻仇的来了。

    虎兽四掌萦烟踏雾,身长接近六米,通身纯白,唯有一对幽蓝的炯炯虎瞳在暴风夜里格外清晰。

    七月降雪,天地异象。

    ……引得如此奇景。两米大的幼虎临死,也只是雨水滴了几滴。体型与能力甫一对比,阿妄就明白了。

    杀了小的来老的。

    坏就坏在幼虎的体型实在与自己惯常认知的差了太多,导致误判。阿妄缓缓呼气,人家家长是四驱,跑不过的。

    咬伤处再次犯起细密疼痒,血凝结成冰渣扎刺进肉,刺骨寒意再次爬上脊背。

    手脚变得僵硬,阿妄闪避不及,被虎兽抬爪掀了出去,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摔进雪地闷哼一声便无法动弹。

    喉间铁锈味上涌,不断往外呕血,好像听见了哪里骨骼断裂的声音,阿妄指尖颤颤,右手手掌缓慢向下翻扣,五指收紧,虚攥了满手雪。

    “……”她放弃得很快。

    挣扎是无用功。

    正想着,电光火石间却见冷光一闪!长剑肃厉破开狂风,斜斜钉入三分泥雪,强行将虎兽蓄起的攻势打断。

    这剑阿妄见过。纵使眼中白茫茫一片,她仍认出剑的主人,只此一面的萍水相逢,对方却关切过她是否感了风寒,临别还给了颗果。

    简直就像话本子里的“仙人”。

    此刻那“仙人”翩然跃至近前,伸手拔剑直刺而出,素白发带缀在墨发间翻飞,动作行如流水。

    一击不成即横剑截挡虎嘴,对峙数秒后一人一兽皆意图拉开距离,“仙人”假意右晃半步斜剑旋身扫过,攻完就躲。

    几番骗招,戏耍般的举动惹恼虎兽,他三两步后撤几丈远,空闲撇一眼快被薄雪覆盖的阿妄,二者终于开始缠斗。

    风更大了,呼呼吹着,阿妄眼中白茫茫一片。她闭眼,隐约听谁喊:“褚师兄!阵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不甘虎啸后,簇簇雪声也停了。云开雾散,阿妄困倦地撑开眼皮,顶头一轮明月高挂。

    她既不重恩,也不总念及要对自己好的人加倍相报,但至少希望,不必因她遭受牵连。

    阿妄松了气,彻底昏死过去。

    另一头惯例补刀,确认霭虎已死,褚伝把战利品收好,抬眼就看闵思悬扔下散落的阵子,小心寻着血迹。

    雪化得很快,就一小段距离,等到闵思悬小心扶起阿妄,想要查看情况时,本就灰扑扑的袍子沾了大片大片由雪水和血水混合的脏污,竟比方才慌忙摆阵的模样还狼狈。

    年幼的躯体触手冰冷,他面露不忍:“这孩子……”

    褚伝伸手探鼻息,摇头:“死了。”

    闵思悬闻言万分难过:“家中长辈亲人,不知有多伤心。”却见露出的皮肤上也有着许多伤,想来日子不好过。

    褚伝淡声催促:“我跟她有一面之缘,她应无母无父,在此处流浪。天气炎热,拖不得。前生可怜,往后至少要入土为安。”

    闵思悬急着埋孩子,二人去当地府衙要了口薄棺。

    县令要死,县丞跑路,只有再下一级的主簿勉强主持大局,全府衙成了纸糊的草台班子。

    要棺材?有。

    再上等的?有人要用,没有。

    到县外寻了个僻静处挖坑埋棺,两个修士干活很有效率。

    褚伝把阿妄放进去,临盖棺前,忽叹道:“可惜。”

    填完土,见闵思悬还低落着,本想沉默过去,他又宽慰:“起码不用遭遇战乱之苦。”

    “嗯,”闵思悬收起情绪,眉眼间仍有几分怜悯,“我一路走来,发现与她同样的孩子不在少数。战事一旦真正开始,更不晓得会有多少孩子流离失所……”

    他犹豫再三,恳请多留几刻。

    二里外有一座破庙观,里面几个丐儿衣衫褴褛饥肠辘辘。闵思悬未辟谷,随身还有些钱粮,他饿几天也不碍事,至少那些丐儿不会马上饿死。

    褚伝听了,表情没有波澜:“修者不是圣人。”

    “褚师兄,我知道!但我——”遇见了,就做不到完全的视若无睹。

    “两国兵刃相向本就不是因你而起,他人苦痛与你无关,切莫愧疚。”

    劝解有些刺耳,闵思悬低头受了。

    褚伝沉吟半晌,复开口:“渫云观再过十日要在两国边境几县招收生徒,年岁在七至二十之间。”

    闵思悬重新抬头。

    “沿途把消息散布出去,若有灵根者顺利拜入仙门,也算出一份薄力。”

    闵思悬自当没有异议,褚伝继而交代道:“你性格良善,又初次历练,待人万不可大意,做事记得深思熟虑。”

    罢了放缓语气:“散播消息自是分头快些。周师兄那边我与他去讲,他也不会反对。会合时间再议,稍后我通知你。”

    “闵师弟,请便。”

    “好……好!褚师兄,多谢!”

    地上二人各往一方去,地下阿妄则快往生极乐。

    或许是埋人者人恒埋之,血腥味与土腥味同时窜进鼻腔,她呼吸一窒。呕两口血,尽量放轻呼吸,全身上下痛得要背过去。

    小小“咚”一声,指骨磕碰棺壁。

    这下连月亮都看不见了。

    昏暗棺室内,掌心绽出一团白火。

    阿妄把它向上托。

    栾娘把她挖出来时,见到的就是她表情极其难看的脸。

    坑有些深,阿妄全靠自己得憋死。

    “有气别对我撒。”

    还是这么讨厌。

    栾娘嘲笑:“丁点大,能做什么呀?”不甘与怒火,归根结底是对自己弱小的不满罢了。

    “不是故意的,”阿妄垂眼,胸腔里充斥着无从宣泄的挫败感,“别与我计较嘛。”

    栾娘放她暗自失落去,一松手,就像面条软趴趴滑到地上了,没力站不起来。

    “最后一次管你了。去吧,你的好日子来了。”

    阿妄转动眼珠,她的新坟头还多了一高一矮的俩人影站岗。

    矮个的眉心一抹红痕,将阿妄一指:“喏。你的小徒。”言罢,便退几步,随鹤唳消失离去。

    落单的青年任其远走,半蹲下来查看阿妄伤势,半晌摸出粒圆润小丸两指一碾,食指沾了层薄薄的末子示意舔掉,然后静待着。

    没尝出味儿。阿妄身上发痒,直到外伤一并好全了,她摸摸胸膛,麻溜站好道谢。

    只是右肩那块仍疼着,人也还虚弱、阵阵地发冷。

    细问留有什么不适后,青年稍作思索:“你的毒寻常丹药不可解,我想带你回宗门医治。”

    一手稳住阿妄,另一手掐诀。

    轻微的风拂过面颊,泥里爬起来的孩子霎时变得干干净净。

    她言笑不苟,通身的清冷气。脱下外披裹好阿妄,又将之托起,二人视线平齐。

    “我乃上屹徽门陎帷灯,修为已至出窍境后期。你可愿拜我为师?”

    “愿意的,”阿妄点头,紧跟着喊,“师尊。”

    “好。”陎帷灯颔首应下。

    栾娘隔着覆面黑纱斜阿妄一眼,恭谨上前递过一张字条。

    阿妄展开看,墨痕还未干透,却是黄大夫的字迹。

    简短匆匆几行,叫她既有仙缘,就别回去了。也莫挂念,孙儿已来信要她接去享福,近日就到。

    意思是来了也不见,快滚。

    阿妄看完,只将字条叠好,放进怀里。左右她攒的积蓄都藏黄大夫床底下了,仅半月的相处难算情谊,也无需再转告什么。

    某位鼠仙是讨厌出现在人前的,此情此刻,她们之间却同样无话可说。

    “栾娘,”阿妄唤她,轻轻说,“我会想你……”

    “呵!你是没良心的,我不听你骗。”

    信送到,不多缠了。栾娘向陎帷灯鞠一礼,便带着胖白鼠走了,骂声渐小:“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她是死啦?我看你才要死!叫你不出门……”

    阿妄的目光一直落在栾娘身后。

    两年前,自己刚被村子里赶走,考虑要不要回山里喝露水时,一个鼠脸姑娘半夜冒出来,牵着她过乱葬岗,说:你可以去县城要饭。

    注视像是良久,实则不过短短几瞬。

    她不再看了。

    陎帷灯变戏法般,从袖中摸出约一掌宽的小木舟,缓缓扩大到足以容纳三四人的程度。

    陎帷灯稳当入座,木舟如在水中轻轻摇晃,阿妄感到新奇,她说:“往后给你做个新的。”

    话音似乎带笑。

    阿妄仔细看去,恰陎帷灯也在看她,神情却无半分笑影,方才所察仿佛是错觉。

    依旧是陎帷灯先开口:“没有其他人需要告别了?”

    半瞎眼不太好用。阿妄摇头。

    “今年年岁几何了?”

    “七岁。”

    “名字叫做什么?可有姓?”

    “就是‘阿妄’,”阿妄向后靠着陎帷灯,想仰脸瞧她:“您会我取个新名字吗?”

    她却说:“我不太擅长这类事。”

    明月迢迢,阿妄打了个哈欠,睡意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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