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妄醒来是日上三竿,陎帷灯又是两指一并,丹药碎成齑粉大半散在风里,余下末子送到小徒嘴边。

    她第二回还是没尝到味。

    “五品愈生丹,昨日也是一样的。”

    陎帷灯算算路程,木舟行进的速度慢下来:“你尚未入道,身体无法承受过多灵气,愈生丹药效虽好,却过犹不及,仅给你作应急用。正经疗伤还是对症下药才好。”

    “不过我身上能用的也只余这两粒……”

    话听着落魄,阿妄福至心灵:“您是和人打架了?”

    “是啊,”陎帷灯扬眉,阿妄竟从她变化不大的表情里瞧出些奕奕神采,“打了胜仗。”

    胜仗?

    想再问时,陎帷灯道:“饿了吗?该用午饭了。”

    木舟循着一缕炊烟降下,门打开,是一张老翁愁云惨淡的脸。

    陎帷灯说明来意,递过钱财,老翁摇头推拒:“这哪使得。多放把米的事……就是粗茶淡饭,怕不合口味。”

    后退一步将人请进屋,倒了两碗水。

    “二位略等一等。”

    见他心不在焉的模样,阿妄了然,这家明显有事。

    “阿苹?是不是阿苹回来了?”

    一阵响动,老妇人迫切步入堂屋,看清来人后却难掩失望。老翁忙扶住妻子安慰,好容易劝着歇息了,也不禁叹息,苦瓜脸越发憔悴。

    陎帷灯适时出声:“家中发生何事了?”

    老翁犹疑,转念想讲清也好让人赶紧离开,免得遭了难。再长长一叹。

    阿妄看他快把魂叹出来了。

    老翁愤恨不已:“都是那杀千刀的贼寇干的!”

    细问起,原是附近不远处的山里新起了一窝山贼。两日前寨头指使喽啰们下山抢掠钱粮,还要求搜罗众多女子,意图玩大王选妃的把戏。

    老翁家的二娘阿苹就是如此,和村子其他姑娘一齐被喽啰们挟进了山。

    二娘被掳,妻子心系女儿,当日就一卧不起茶饭不思。大郎夜半集结村中青壮上山讨人,至今未归。

    而村里平素最无赖的混货庞四,不知怎的跟一个小当家的搭上了线,整日乐不思蜀作威作福,又没了能制他的青壮,欺负起老小更是肆无忌惮。

    老翁还没开骂,外头骤然响起一道公鸭嗓:“老不死!叫你准备的银子呢?!”

    说人人到,庞四踹开院门就正进来了。老翁急急打手势示意不要出声躲去后屋,陎帷灯拦一拦他,推门而出。

    “这谁家——啊!”

    就见庞四惨叫一声趴倒,生死不知。阿妄并不知道陎帷灯做了什么,被她按回屋里,交代道:“饭好了就吃,不必等我。”是要进山。

    话音落人就没了踪迹。阿妄才转身,老翁甩着两行泪就要拜下,她一偏躲开,指着庞四:“有绳子吗?”

    老翁呐呐张嘴:“啊?”

    阿妄指示:“要拿绳子把他绑住。”人没死还有气。

    她抬眼,又对着反应慢的老翁作出亲切建议:“不若先告诉大娘一声,阿苹与大郎过会儿该要回家吃饭的。”

    “好,好……”老翁抹一把脸,整日郁郁的表情终于舒展。

    听闻有仙师相助,老妇人大喜,登时上梁下窖掏存粮米肉,起锅烧油要亲自款待恩人一番。

    厨房传出快活的动静,这边老翁把庞四麻溜捆起,纠结要不要上全套把嘴也塞住,忽而小腿一痛!

    这无赖狡猾得很,装晕,还咬人!

    庞四手脚动弹不得了,唯有脖子能活动,把老翁咬得嗷嗷叫。

    如此一幅欺负老人的场面出现在眼前,阿妄也就顺势尊一尊老,三两步抄起茶碗扬手砸。

    茶碗碎裂,庞四脑袋被砸破,血流下来模糊视线,他发了狠,硬是抬头一双眼死死盯住阿妄,犹不松口。

    阿妄捡瓷片直接往他脖子扎。

    庞四脸色剧变,惊惧挣扎,模样与待宰猪猡也无不同。

    为什么陎帷灯不直接杀了他,阿妄大抵能猜到用意,手下却越发使劲。鲜血溅上面颊,温热的。

    很快人不动了,阿妄把腿从嘴里掰出来,让老翁小心卷起裤腿,瞧着有点严重。这口牙比自己要好。

    老翁刚脱离人口,一瞅死了的庞四,二瞅阎罗索命般的阿妄,颤颤又跪了,且抖得更厉害。碰到自己的手,冰得跟鬼似的!

    “你,您……”

    天娘呀!

    难言的惊悚弥漫心头,老翁到底是白着脸与阿妄谢恩,目光躲闪,万万不敢对视。

    阿妄态度仍是和悦的:“我想出去洗洗,哪边有水呢?”

    老翁指路,不远,有井在村头,一棵大槐树下。

    阿妄临出院门道:“要麻烦你收拾了。”

    老头怕得要死,连忙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您随意、随意。”

    打了水清洗手脸,阿妄扯扯沾血的衣服,这就只能拜托师尊了。

    她没立即回去,找地方坐了会儿,村子户户家门紧闭,倒不用特意避着人。

    还小些的时候,也是在村里。同样七月,她望着金灿灿的稻田,身旁站着另一个比她大些的孩子。

    “阿妄,要是有一天,我能去外头看看就好了。”

    “你去呀。”

    陎长妄并不看她:“你为什么不能去?”

    “我……我娘还得照顾。”

    有关“为什么”,她列举了诸多理由,随着见面的次数增加,她逐渐变得沉默。再后来,她终于离开了。

    当时她的心情如何?

    痛快、惶恐,或许还有微小的如愿以偿。

    阿妄好心情地想想,随即抛之脑后。也不是多深刻的关系,只是这辈子的记忆偶然掀起一小页,再往前,就模糊不清了。

    或许因为她的孟婆汤掺了水,导致功效不好。

    阿妄在太阳下把自己正反两面烤烤,挪回阴影处。暖和是暖和,晒久该刺挠了。

    等到情绪平复许多的老翁来唤吃饭,阿妄才慢慢跟着回去。

    席间老妇人神色同样有些畏惧,但仍透着感激,把肉菜全部推到她面前,米饭也是盛了大碗。见孩子老实扒饭,越发地慈祥。

    小仙师帮忙救人,又不是坏事!庞四那为非作歹的畜牲,死就死了!

    饭后把庞四草席随便一裹,二人打算抬去埋了了事,忽而远远传来吵闹动静,像是奔着这边的。

    老妇人伸头望,一个圆圆脸蛋的姑娘提了两袋米,眉飞色舞健步如飞。

    “娘——!”

    “阿苹!!”

    老妇人矫健地把老翁甩在身后,扑去把姑娘揉进怀里:“我的儿啊——”

    阿苹紧紧攥住米袋,泪眼婆娑:“娘……”

    母子相拥痛哭,老翁伸伸手,被娘俩撇到一边,转而眼尖捕捉到自家没用的大郎,痛抽孩子:“叫你爹担心!要不是仙师相助,你要我们俩老的怎么办!”

    大郎无助乱窜:“爹!爹!我错了!”

    阿妄混进归村的乡民堆里,毫不突兀。

    这群人简直是浴血归来,模样多多少少都沾点红。唯陎帷灯一身整肃玄色,去时如何,来时就如何。

    陎帷灯一边问:“吃饭了吗?”一边掐诀,小徒又变得清爽干净。

    “吃了,”阿妄点头,又看向周边,“师尊,为什么……”

    “我对他们说,若有仇怨就地了结。”

    她上山就做两件事,压制山贼、解放村民,剩下的他们各人自会安排。

    阿妄发觉,陎帷灯很熟悉这世道“官不管”那一套。跟外表相反,行事颇具人情味。

    “大侠”“恩人”“仙长”的称呼不重样,感谢一箩筐。陎帷灯谢绝热情乡里的好意,由阿妄拉着,停在草席边。

    “师尊。”

    阿妄用鞋尖挑开草席,露出死不瞑目的庞四:“我把他弄死了。”

    陎帷灯知道。她还知道带血瓷片就收在草席旁边的小包袱里,妇夫两个打算和庞四尸身一块儿埋了。

    阿妄始终在她的神识覆盖范围内,何况为了小徒的安全,陎帷灯又特地分出一缕神识留意着。

    她语气平静道:“你是怎么想的?”

    “不算死得其所。只是正好撞见我了,这般渣滓,死了也不可惜。”

    阿妄各方面反应十分漠然,轻轻松开陎帷灯,却被拉过手细看,检查有无外伤。

    没发现伤口,陎帷灯塞给她一节以灵力封好,灌满热水的竹筒:“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可以。”

    阿妄接过揣进怀里,竹筒略有些烫,对自己现在正好。

    陎帷灯对她没有斥责。顿了顿,补充道:“知善恶,也有胆气。很好。”

    摸摸孩子脑袋,遂收回手。

    阿妄本垂着头,忽而抬眼从下往上看她。

    陎帷灯再摸了摸。

    “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若无大碍,回家之前,陪我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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