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的冬天总是和东海湿邪的西北季风同进同退,不过今年大风刮来的不光是寒气和湿意,还有一波接一波的疫情通报。

    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办公室吵得跟菜市场一样,庄研递个文件给对门同事都得从争得面红耳赤的供应商的缝隙中挤过去,看着飞溅的唾沫,她只能把口罩紧了又紧。

    诚锴公司是申城规模前三的施工企业,每年春节前,因为回款放款的问题资金结算中心的一众虾兵蟹将都得脱一层皮,今年也不例外。

    甲方磨磨唧唧不肯放款,丙方摩拳擦掌闯进诚锴办公楼讨债,还集结了一帮人守在楼下要说法。

    一上午,庄研的电话就没断过。

    不知道谁把她的电话留给了供应商,每个人打过来第一句就是问什么时候能够放款。她一个小科长,哪里决定得了甲方大人的资金什么时候能够到位。他们不敢得罪上面的大领导,就逮着她一个小喽啰责问,她还得陪着笑,免得被扣个不配合工作的帽子。

    将近十二点,甲方拨款才终于到账。一收到消息,庄研便马不停蹄地通知分公司财务,发邮件,报系统,午饭也没顾得上吃,就靠两颗薄荷糖吊着。

    “小蒋,跟四公司的白姐说一下,今天先给他们400万,他们之前报的600万,项目进度不达标,刘主任不给批。”庄研抬头给过来找她签字的同事说。

    她还没听到蒋浩的回应,就被突如其来的一杯水浇了个透心凉。

    水从她额前的碎发流下,顺着口罩和下巴滴到她的裤子上,蓝色的牛仔布料上洇出一滩水渍。

    “我cao你吗的烂biao子,占着茅坑不拉屎,有他吗几分权,就在这作威作福,不拿别人当人看。”

    原本嘈杂的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

    一个穿着紫色羽绒服的中年男人,手里捏着个被揉烂的一次性纸杯,面目狰狞地对着庄研吼,感觉下一秒就要扑到庄研面前扇巴掌的样子。

    还是蒋浩先反应过来,钳住他的手,把人往后面拽,以免他再有下一步动作,但是中年男人明显怒气不小,好几次差点挣开他的手,也没有其他人上来帮忙。

    庄研回过神,扯了两张面巾纸,擦干脸上的水,深吸了一口气,扶着桌子站起来:“你是哪家公司的?”

    “你他妈管我哪个公司的?赶紧给老子把工程款结了。”

    庄研都被气笑了“我都不知道你是哪一家的,怎么结,给你烧点纸钱让你去下面数?”

    男人只想着找个人泄愤,让她这么一问,理智倒是回笼了,怕被人弄清底细,赶紧挣脱掉蒋浩的手跑掉了。

    办公室里都是看热闹的同事,看着人跑了,又继续手上的工作,但是悉悉索索的声音根本停不下来。

    跟庄研关系不错的同事围过来:“你没事吧?要不要叫保卫处去楼下把人拦住?也不知道这些保安是干什么的,什么人都放进来。”

    “算了,无非就是来要钱的,找到也没什么用,我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公司该付的钱还不是得付。”庄研讲得时候云淡风轻,其实憋了一肚子火,但也不好在同事面前失控,赶紧找了个借口出门去透透气。

    “我去卫生间收拾一下。谢谢你小蒋!”她出门的时候向一直站在旁边的蒋浩点了下头表示感谢。

    都是一屋子的老油条,有事的时候一个二个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有这个刚刚调上来的小年轻愿意伸出援手。

    庄研打开水龙头,站在镜子面前整理面容,她的今天用的睫毛膏不太防水,眼周一圈青黑,就像两口枯井,周遭的细纹都是逐渐干涸的痕迹。她用浸了水的纸巾擦拭着眼下的黑痕,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下午四点,庄研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就去找主任刘智先告了假,她要去赶六点半的飞机回渝城过年。买票的时候和刘智先通过气,最后一天需要早点走,他答应得爽快,并没有为难她。

    今年部门人事变动,一向器重庄研的顶头上司被换,新领导刘智先有自己的班子,她自然而然靠边站,没有动力索性开始摆烂。赶飞机不过是个由头,让她准时走人。她实在不想再白费力气,年年给人擦屁股,大过年还泡在银行办业务。

    跟同事打了个招呼,他们只当她是被中午的事情影响了,安慰她几句让她赶紧回家休息。

    楼下还是被围得水泄不通,这个时候拖着行李箱正大光明地走出去,估计会被大卸八块,出于安全考虑,她叫了辆滴滴在后门等她,直奔PD机场。

    市中心的冷清让她低估了春运人口流动的激烈程度,刚上外环高速,就开始缓行。

    窗外喇叭声此起彼伏,前面一片车屁股红得发紫,尾灯照在司机的眼里,照在他的皱纹沟壑里,照得他耐心全无,开始摩搓方向盘,东张西望。

    他透过后视镜瞥了后座的女人好几眼,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眉头紧蹙,两只手握着手机,指尖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屏幕,看着可不是什么好脾气。

    想起上一单因为堵车误机对他破口大骂的乘客,他犹豫着开了口:“姑娘,几点的飞机啊?”

    庄妍看了眼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这时间有点紧啊,怎么没想着坐地铁,准时准点还不堵车。”还没等庄研说话,又继续道:“照平时嘛,早给你送到了,但今天这情况你也看到了,要是赶不上飞机可怪不了我。“司机怕她一个不高兴,下车就给个差评,便决定先发制人。

    司机这副高高挂起的态度让庄研大为火光,在单位做孙子被呼来喝去到处背锅就算了,出门坐个网约车还要被甩锅,当即回道:“噢,师傅你这不光管开车还管开地铁啊?是不是我现在下车去坐地铁你还能多收几块钱的票钱?”

    司机完全没想到她情绪来得这么突然,愣了几秒才干笑道:“姑娘,别生气啊,我就是怕耽误你,才提醒一声。”

    “提醒我一声,前面的车就能动起来了?这路上堵车,我一没怪你,二没骂你,你上来就指责我,一边赚我的钱,一边倒打一耙,你觉得合适吗?”庄研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听上去有些尖刻刺耳。

    司机张了张嘴,又怕扯出不必要的麻烦,便没有出声,打开广播,试图缓解一下车内的紧张气氛。

    庄研只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劲头全无,不再看他,低头装作看手机的样子。她觉得自己真是烂人,她和泼她水的中年男人没有什么区别,在别地受了气了,非要把这份怒意泼到一个无辜人身上去。

    车里只剩下电台主持人不紧不慢的声音,提醒广大乘客朋友减少非必要出行,戴口罩,勤洗手。

    赶到机场时,天已经黑透。司机还是下车帮庄研拿了后备箱里的行李,庄研干巴巴地道了句谢,便匆匆向候机厅跑去。

    她最后还是给了司机一个好评。

    候机厅里,几乎被拥挤的人潮和大大小小的行李淹没,广播声,交谈声糊成一团,好在庄研思路一向清晰,直接找到地勤人员说明情况,对方一听也不敢耽误,立刻带着庄研一路狂奔,疯狂加塞。

    总算是在登机口关闭前赶上了。等她终于安顿好行李坐下,才察觉全身冒汗,鼻尖细密的汗珠甚至泡得口罩边缘有些发软。

    直到这一刻庄研才得以喘息,静下来整理一下自己的近乡情怯。

    从考上大学算起,这是庄研在申城待的第十二个年头。除了特殊情况,庄研很少回蜀都。

    庄研同父母关系并不亲近,她从初中起就住校,比起天天凑在一起吵个没完。少见面,少沟通,才是他们家相安无事相处模式。

    原本今年她也没打算回渝城的,毕竟年近三十的单身女性回家过年一般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一年到头好容易得几天休息,她实在不想让假期泡在父母的催婚和压迫中白白浪费。

    但月初时候,庄研她妈打羽毛球把手臂弄骨折了,平时工作忙也就算了,要是过年还不回家尽尽孝,就显得太没良心,最后还是买了回家的机票,可是想想那些奇形怪状的相亲对象和没完没了的贬损哀叹,庄研紧皱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机舱昏暗的灯光很适合闭目养神,要是没有后座突然发出的尖锐啼哭,庄研应该已经进入梦乡。

    年轻母亲的轻柔的安抚声几乎被引擎的轰鸣吞没,毫无作用,小孩的哭声贴着庄研脆弱的耳膜,猛烈攻击。

    这一天就没有件顺畅的事,还好航程只有两个半小时,忍一忍就又过去了。

    江北机场出口挤满了揽客和接机的人,一个个翘首以盼。

    庄研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父亲。庄重穿着件深灰色大衣,他年近六十,但发际线依然□□,头发打理的油光水滑,肩背挺直,表情严肃,如果不是那枚略微肥美的肚腩也勉强算得上英俊。

    人都走到他面前了,他还仰着个脑袋仔细搜寻着。庄研喊了他一声,他盯着面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好几秒,才确认是自己的女儿。

    ”你衣服怎么穿得松松垮垮,披头散发的也不像个样子。“他总是无比在意庄研的穿着打扮,没有人比他这个做父亲的更想将庄研打造成完美女儿的模样。

    ”坐飞机嘛,舒服最重要。“庄研不想刚见面就起争执,只好尽量缓和语气。

    “不要捂得这么严实,其他人没搞这么夸张的。”他伸手就要扯她的口罩。

    庄研心里瞬间燃起一把火,噼里啪啦地往上蹿,这样熟悉又压迫的强势,她真是受够了。一把拍开了他的手。

    不过庄重并没有像庄研预想的那样暴跳如雷,他只是沉默地接过庄研手里的行李箱,转身朝停车场走去。

    庄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跟了上去,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除了行李箱滚轮发出哒哒的回响,她还能听见几句低声含糊的牢骚,像是在骂她,又像是在骂她妈。

    照她更年轻时的脾气,她一定会和他争辩个输赢,但现在她早已经精疲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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