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研父母现在住的房子,是一套顶楼复式,位于渝城市中心的一个老旧小区。

    房龄将近20年,楼体外墙早已斑驳脱落,但在那个电梯房屈指可数的年代,也算得上高档住宅。周围配套设施齐全,离庄父的单位走路不过十分钟路程,是以老两口一直没有搬家的打算。

    小区的地下停车场年代久远显得有些寒酸,路面高低不平,顶上的几根筒灯要断气了似的,十分艰难地吐出点幽白的光。

    车位狭窄,庄研提前下车,站在一旁等庄重停车。看到手机上弹出来的外卖广告,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饥饿,一整天,除了那两颗糖,她什么都没吃。

    电梯里,两人还是一句话没说,封闭空间,除了呼吸声就只能听见缆绳晃动发出的响声。

    门打开,庄研抬脚准备出去,却被电梯门口站着的一堵黑墙吓了一跳。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不是墙,是个很高的壮硕男人,只不过在晚上穿了一身黑。

    黑色的羽绒服,半张脸被黑色的口罩遮住,唯一露出的双眼睛也让额前碎发遮了个七七八八,全身唯一亮色是夹杂灰白的蓬乱头发。可是,看着身形应该是个年轻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白发?

    在看到面前两人时,男人揣在口袋里的手悄悄地拿了出来,贴在裤缝两侧,显得有些局促。

    ”诶?郑执啊?“ 庄重走了出去,率先开口,语气很是熟稔。

    ”是啊,庄伯伯,晚上好。“ 男人侧身打招呼,说的是蜀都方言,但口音有些别扭,温吞黏糊,不够利落。

    声音往往比色彩、光影更加直接,它能单刀直入,打捞起沉底多年的记忆和情绪。

    在这个男人身上,庄研找不到一点那个清瘦少年的影子,却能在他声音响起的瞬间,透过口罩,确定他是谁。

    至少有十年,这个声音没有在她的生活中响起。它曾经遍布她的少女时代,散发着青春的澎热和不定,但在高二秋天某个稀松平常的晚自习后,声音的主人跨过北太平洋,消失在她的人生里。

    突然,在一个舟车劳顿,饥肠辘辘的晚上,这个人又毫无征兆地闯进了她的生活,跟很多年前一样,慢悠悠地开了口。

    庄研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很快调整摆出工作社交的姿态,刻意地扬起一个职业微笑。

    突然想起自己带着口罩,又朝他点了下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他点头回应,不太自在。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庄研探寻的目光,却无法坦然面对。两人四目相对的刹那,郑执挪开了视线。

    但他还是把庄研看了个清楚。

    她手里推着行李箱,大概是刚回来,高领灰色毛衣外面披了件廓形麝皮夹克,下半身是条宽松的浅蓝牛仔裤。她留起了长发,口罩盖住了她大半张脸,眼睛周围有一圈淡淡的青黑,站得挺直,看起来干爽利落,从容疏离。

    他感觉她笑了一下,可是口鼻被挡住,露出的眼睛看上去又波澜不惊,一时间他也不知道了。

    ”这么晚还要出门?“庄重问。

    ”嗯,我爸托朋友买了点口罩和酒精让我去拿。“郑执说完,像是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你们还有口罩吗?不够的话,等我回来,给您送些过去。”

    “没那么严重,你看03年那会儿闹得多凶,没见谁有事。”庄重一脸无所谓。

    “主要家里有孩子,还是小心些的好。”

    “也是,那就不耽误你了,回头替我们谢谢你爸。”庄重说着拍拍他的胳膊,把他送进了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庄研听见了一声模糊的”回见“。

    林长英听见楼道里的动静,迎了出来,没缠绷带的那只手还拿着个锅铲,能够感受得到她的迫不及待。

    “快,快进来,我正好热完最后一个菜。这么晚了,你肯定饿坏了。”她站在门口看着庄研,喜悦溢于言表。

    走在前面的庄重却嫌她挡路,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锅铲,气冲冲地往厨房里去。

    “火都没关,你跑出来凑什么热闹。”

    明明在外人面前挺正常的一个人,回到家就开始生些莫名其妙的气,无论什么都值得他的肝火旺上一旺。

    林长英看上去习以为常,并没有理会他莫名其妙的火气,既没有什么情绪的反馈,也不纠结他生气的原因,接过行李箱,就站在一旁守着庄研换鞋。

    “妈,你吃了没?”庄研随口问道。

    “没呢,你爸非说要等你回来一起吃。”

    “都跟你们说了别等我,我随便吃点就行,十点了还没吃晚饭,你们肯定饿坏了。”

    庄研很不喜欢庄重这样的行为,她觉得父亲在表演付出,这些无谓地等待都会成为之后他的每一次说出“我为了你做了这么多,你还…….”的底气。

    “还好还好,我午饭吃得晚,这会儿没有太饿。”林长英摇头道。

    “手好点没?”

    “现在不疼了,就是石膏绑久了难受,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多养养,好全了什么都能干,还好这次只是桡骨骨折,不用手术,我在家,你就多休息。”庄研还是有些担心林长英年纪大了恢复不太好。

    “好,家里家务你包了。快把口罩摘了,准备洗手吃饭。”

    看着女儿走进了卫生间,林长英转头往饭厅走去。饭桌前,庄重早就摆好碗筷,自顾自地开动了。

    看着丈夫那副狼吞虎咽,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烦躁,干脆别过头,拉开椅子坐下等女儿来。

    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除了林长英拿手的辣子鸡,还有腊月里新灌的香肠、炝炒的脆嫩莴笋和一盆素白菜汤。

    林长英是黔州人,她做的辣子鸡不是渝城贯能吃到的炸得焦香的下酒菜。非常地道的黔州做法,整鸡切块,把水汽炒干,糍粑辣椒的蒜香油香都被小火煨进肉里,出锅前撒一把蒜苗,皮糯肉嫩,相当下饭。

    这样丰盛的晚饭是庄研没有想到的,她没有办法想象母亲吊着只胳膊在灶台前做饭的模样:“妈,你手都没好,怎么做这么多菜。”

    林长英用没受伤的右手,夹了块鸡肉到庄研的饭碗里:“不是还有只手吗,不碍事的,快尝尝好不好吃。”

    她不忍心让母亲满眼的期待落空,想要责问庄重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看着女儿吃得差不多了,林长英才牵起话头开始摆龙门阵。

    “申城那边疫情严重不?”

    庄研想了想回道:“看新闻上有好几例感染,身边倒是没有,不过单位也有点担心出事,给每个员工发了五个口罩。”

    “我看着这次是比非典那会儿要严重,你网上买的口罩昨天才送到,那么几个口罩也不知道够戴几天。早的时候你让你爸买口罩他不买,等他知道要买的时候早就没了。”林长英有些埋怨。

    “怕什么,今年过年我们又不去走亲戚,家里呆着用不了几个口罩。”庄重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就着急开口反驳。

    庄研扶住林长英的肩安慰到:“不担心,我想办法再买点,而且刚刚遇到郑执,他说有多的,一会儿能送点过来。”

    “你跟他还有联系啊?

    “没有,跟我爸回来的时候,在电梯口遇到的。”

    “他跟他妈去加拿大都多少年了,上个星期我看隔壁门开着,他抱着个小娃儿走出来,我都没敢认。”

    庄研怕她扯到结婚,扯到生孩子上面去,赶紧岔开话题:“林阿姨也回国了?”

    “林琼17年人就没了。”林长英叹了口气。

    庄研不敢相信:“怎么会呢。”

    “郑执说她是出了车祸没救过来,走的时候还没有五十啊。当年跟郑执他爸闹成那样,离了婚就带着儿子移民。活得那么潇洒的人,说没就没了。”

    庄重也觉得惋惜:“好好地离什么婚嘛,如果当时没离,他们公司也不至于垮,她命也不得丢。”

    “小三小四都找上门了,守着这种男的过,早就怄死了。”林长英有些生气,筷子都按在了桌子上。

    林长英和林琼做邻居的那些年关系不错,时不时还约着出门吃饭。而这是庄研第一次知道郑执父母离婚的缘由,当年郑执对这些闭口不谈。

    庄重饥饿的胃得到满足,情绪平和了不少,看到妻子有情绪,不好招惹,就把话头转向庄研。

    “人家郑执小孩都两岁了,你看看你,相亲也不好好相,别等我们死了你还嘿,说你两句又不高兴了。”庄研没忍住深吸了口气让他看见了。

    “诶,上次你姨妈介绍的那个处得怎么样了?”林长英也加入了战场。

    就知道躲不掉,但庄研已经放弃在这件事情上跟他们争论,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我先去洗澡,一会儿正好回来洗碗。”

    站在莲蓬头下,看着水汽逐渐氤氲,庄研的思绪飘得很远,但总是绕不开郑执。

    她自认为爱憎分明,从来不相信真心相爱过的恋人,能在分手之后不恨对方。

    当郑执选择在她最爱他的时候远赴北美时,她就不希望他在大洋彼岸,如鱼得水,快意人生,更不希望他家庭美满,事业有成。

    可是,今天,她看到的是他早生华发,听见的是他血亲永诀,

    突然她心里有了些潮湿的怅然,原来她是希望他能过得挺拔,过得顺风顺水的。

    等她洗完澡下楼,父母正坐在客厅看电视,餐桌已经被收拾干净,上面放着一个塑料袋,装着口罩和酒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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