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从睡不着懒觉的那一天开始衰老的。

    七点不到,庄研就醒了。

    没有暖气的南方,寒冬腊月室内和室外区别不大。庄研探出头吸了两口气,就果断把脑袋重新埋回温暖的被窝里。

    冰冷空气让大脑逐渐清明,回笼觉就睡不成了。

    不过她也不想起床跟父母大眼瞪小眼,索性侧着身子在床上玩手机。

    大清早,刘智先洋洋洒洒地发了篇超长新年祝词在微信群里。一堆人线上感恩戴德,她也不能免俗,跟着队列回了句:谢谢领导,新年快乐!

    就是谢了半天也见不着个红包,也不知道这铁公鸡是怎么混上去的,可能省下来的都送到该送的人手里去了吧。

    早上睡不着的,还有庄重。天还没亮,他就跑到旁边菜市场里买烧白去了。

    这家现蒸的咸烧白是庄重最喜欢的,肥瘦相间的三线肉码得整整齐齐,油脂在蒸汽的作用下渗透到底下的盐菜纤维里,相当有滋味,比肉还好吃。前几天他还专门问了店家,除夕还卖不卖。得到肯定的回复,他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等庄重拎着大包小包回来,看见客厅里只有林长英坐在沙发上刷抖音,心里就不太高兴了。

    “整天不干正事,只知道刷抖音,新闻,时事一点不看,不知道抖来抖去有什么意义。”庄重把刚买回来的鲜活鲈鱼放进盆里,想到自己跑上跑下地张罗饭菜,母女俩在家里躲懒,那颗心就怎么都不平衡。

    两人分房多年,林长英下楼没见到人,就知道他是出门买菜了。原本还想夸他一句,结果这人回来手上活不停,嘴巴也不消停,一听他念经什么好心情都没了。

    “你看到疫情这么严重,还天天往外面跑,口罩也不戴,我看你是巴不得出事。”

    “我出去买菜还有错了不是,不跟你扯了,庄研呢?怎么还没起床?”

    “人家好不容易休息,你莫去吵她。”

    像庄重这个年纪的男人,在多年婚姻生活当中早就摸索出了一些家庭和谐门道,平时脾气再大,看见妻子强硬起来,他就晓得换块啃得动的泡沫去啃。

    房门隔音效果并不好,庄研躺在床上听得一清二楚,没想到火能烧到她这里来。

    她无心应付,干脆一声不吭。

    “八点钟了,还不起床?”说完庄重准备推门进来,却发现房门紧紧锁住。

    他推拉了两下,还是纹丝不动:“锁什么门嘛,我买了你爱吃的烧白,快起来吃。”

    庄研从不吃肥肉的人,哪里爱吃烧白,她否认过很多次,但庄重已经在心里默认她爱吃。

    午饭一家人随便吃了点昨天的剩菜,庄重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刚还在生气这会儿已经就着新炒的胡豆喝了两杯。

    桌上他掏出早上列的菜单给妻子和女儿看,五荤两素一汤,总共八个菜,就为了讨个好彩头。

    渝城传统年菜烧白和香肠是必不可少的。芋儿鸡,炸酥肉,水煮鱼,都是他的拿手菜。莲藕排骨汤里煮一把屋顶自家种的豌豆尖,最清爽不过。最后炝炒个莴笋尖再配上盘胡豆下酒,这一桌菜就齐活了。

    对于这样的安排林长英挺满意,毕竟没动手没出力的人没有挑剔的权力。

    厨房里,高压锅气阀旋转的声音几乎盖过庄重的声音,他一直以为自己女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看见庄研熟练地把鱼去鳞剖腹,才发觉自己对她完全不了解。

    有人承包了备菜工作,他也乐得清闲,站在一旁开始群发拜年短信。

    突然,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大过年的,听见这慌慌张张的声音不免让人心里一紧。

    “谁啊?”林长英放下遥控器,走去开门。

    她没想到会是郑执。

    他穿着件单薄毛衣站在门外,怀里抱着小孩。孩子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嘴一张一合,睡得安稳。

    “林阿姨,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看下孩子?” 他喘着气,声音急切,“我爸中风了,120说现在没有救护车了,怕耽误治疗,接线员让我们自己送去医院。”

    林长英一听,脸色也变了,想把孩子接过来,伸手才想起自己还打着石膏,于是指了指客厅的沙发,让他把孩子抱过去。

    听见动静的父女俩也从厨房里出来,林长英对着丈夫说:“老郑中风了,120来不了,你赶紧陪郑执把人医院去。”

    “不行,他喝酒了,家里车钥匙在哪儿,我去送。”庄研说着就要上楼去拿外套,还不忘转头跟郑执说:“我去穿件衣服,你回去给郑叔叔收拾一下,别忘记他的身份证,医保卡,还有口罩,我马上过来。”

    “嗯,孩子就麻烦伯伯伯母了。”他道完谢就往家跑。

    庄重还没反应过来,庄研就已经把事情安排完,拿着包开始换鞋。

    林长英叮嘱道:“你开车小心些,有什么消息跟我们打电话。”话还没说完,门就合上了。

    郑执横抱着父亲跟着庄研走到她家那辆雷克萨斯前。

    车位狭窄,庄研先钻进驾驶室把车开了出来,再下车给两人开车门,好让郑执把郑国清平稳地放进座位。

    安顿好老人,庄研不敢耽搁,赶紧发动车子,往最近的医院开,接线员已经联系了这家医院的绿色通道。

    后视镜里,郑执揽过父亲的肩膀,让他头靠在自己身上,不停拍着郑国清的脸,跟他说话,让他别睡过去。

    郑执的声音听起来不再急切,又恢复了平时慢悠悠的语气,让人觉得他气定神闲,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但庄研知道,他远没有看上去镇定,在紧张的时候,他总是不自觉捏自己指关节,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路上车不多,等红灯时庄研回头看了一眼:“叔叔,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我就是右边……右边身体发麻。“ 郑国清语速迟缓,讲到一半就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

    庄研看他这副模样心沉了沉,但还是安慰道:”意识还清醒就好,我们还有几分钟就到医院了。“

    郑执,内心苦涩,他完全可以想象医院里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比大多数人幸运,能学自己想学的东西,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无病无灾,顺风顺水,但生活突然在三十岁上下变得无比艰难。

    母亲意外死亡,莫名担负起一个嗷嗷待哺稚童的养育责任,毕业论文一拖再拖,他现在根本不敢挂上梯子看what’s app上的未读信息,更不敢打开邮箱,就怕看到导师的邮件。现在还遇上父亲脑梗。

    坐在庄研的车上,看她手握方向盘,从容笃定,方向明晰,他嫉妒了。她总是能做出正确选择,就像很多年前她选择放弃他一样。

    但此时此刻,他万分感激她在身边。

    发热门诊人满为患,庄研开车经过时都觉得自己嗓子痒了痒,赶紧加了几脚油门,往急诊楼去。

    一路上都没看见空车位,害怕耽误时间,庄研干脆把车开到急诊门口,让郑执带着老人先进去,她停好车再找他们会合。

    她兜兜转转绕了好几圈,才终于在一个偏僻角落看到个刚刚空出来的位置。

    好不容易把车停好,想问问郑执到哪个流程时,才想起她根本没有这个人任何的联系方式。

    那个年代,微信还没有出现,手机还是用来打电话、发短信的通讯工具,能否记得对方的手机号码是判断两人关系亲疏的重要依据。

    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她早就把那无关紧要的手机号码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那串数字却脱口而出。

    庄研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打了这个号码,尽管郑执现在还在用这个号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电话接通了,是郑执略带疑惑的声音:“您好,哪位?”

    “是我,庄研,怎么样了?你们现在在哪里?”

    “在三楼影像科,马上做CT。”

    “我马上过来。”

    “好,记得带上口罩。”

    她知道急诊大厅人多事杂,但眼前的混乱场景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瘫坐在墙边浑身是血的男人,抬着被钢筋扎穿的手痛苦呻吟;医生跨坐着给病人心肺复苏,转运床飞快地从门口推进急救室;医导台前面的小护士,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咳嗽声,争吵声,哭闹声都要把屋顶掀了起来。

    在这里,她露在羽绒服外的黄色睡裤一点不显眼,甚至杀完鱼残留在手上的鱼腥味都被浓烈的消毒水稀释掉。

    CT室外,庄研见到了刚刚做完检查的郑国清,他坐在轮椅上,两只眼睛已经开始迷离,状态明显不如刚才。

    从检查室里走出来个护士让郑执去一楼办住院手续,庄研则留在原地守着郑国清。

    这是他们这一代独生子女几乎无法回避的问题。

    生活被工作填满,能够感受到自己年龄、阅历的增长,却很难意识到父母的衰老。可是病来如山倒,向来是被照顾的角色一夜之间转换成照顾者,陪床、看护、康复这其中的艰辛和崩溃,也只有打碎了往肚子里咽。只有在这一刻,庄研觉得自己是需要一个伴侣,来同她分担这些琐碎和惊惶的。

    他们把郑国清送进住院病房没多久,病危通知书就来了。

    郑执完全没有想到:”他一路上,甚至都还清醒的,怎么就不行了?“

    “你们送来还算及时,但他现在意识已经模糊,最好赶紧输液溶栓,需要家属签字同意。但输液溶栓有副作用,这点要跟你们讲清楚,可能会造成二次梗塞,是有风险的。”

    “那麻烦你们,赶紧处理。”郑执没多犹豫,抬手签字同意。

    治疗很快开始,医生护士拿着各种设备、仪器忙碌进出。

    两人站在床尾,像局外人一样,毫无作用,只能看着郑国清像物件一样被翻动,摆弄。

    人在病床上是毫无尊严可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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