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窗户的影子落到墙上，院子里时不时传来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
喻贞儿躺在屋内的木板床上，听着身旁丈夫浅浅的鼾声响起，心里只觉得安稳，今日已经这么迟了，应该不会有人再来找了，她或许可以做个好梦。
外面的树叶一阵一阵被风卷动，然后她听到了低低的雷鸣声，还有隐约的空气撕裂声，但始终没有人声。
明日得让明郎备把伞，她想好，阖上眼就欲睡了，却突然听到院里那老旧的木门门闩开始剧烈的晃动。
那门好像是该换了，往些日子还不至于会被风扭得发出那般惨叫，她听得烦了，就假装失聪快速催促自己入睡，哪晓得门反而得寸进尺起来，晃动的声音愈发剧烈了，还夹杂着不小的拍击声。
“砰砰砰”
伴随着风的呼吼声，那叩门的骇人声音传入她耳边。
紧接着一个女人丝毫不顾及马上就快要入睡的喻贞儿，急吼吼地哭喊：“姜大夫！我家娃发惊风了！”
黑暗里躺着的喻氏猛地睁开眼，眼底的恐慌一闪而过。
墙面上桂花树的影子随风闪烁，可无论她怎么努力，眼皮却还是越来越重，只能看到越来越清晰的黑暗。
身侧的人摸黑拢了拢她的身子，衣料接触到她的皮肤又松开，在同她告别。
她很想大声吼叫或者至少说点什么让丈夫唤醒她，但她根本动弹不得，只能陷进越来越深的梦里。
丈夫又出诊了。
喻贞儿却高兴不起来，她甚至有点害怕。
因为这种离奇的事情不该发生在她普通平常的生活里，喻贞儿，一个单纯的妇人，打从三年前的某一天开始，就开始在梦里杀人，每天的梦，不仅是晚上，还有白天，她白日也开始做梦。
如果说别人做杀梦还带有发泄情绪，那喻贞儿的噩梦仿佛就是专门为恐吓她而生。
她梦里杀的人，年老、体弱、身残、临盆的产妇、初生的婴孩......有的是她见过的面孔，有的她甚至没见过就凭空梦到了，都这么一声不吭地，像砧板上的鱼儿们，任由她抬手利落地处置掉了。
连那些走镖杀人的大汉可能都没她那么冷酷决绝，她很害怕，因为自己梦里的失控，也因为......她杀的这些人，恰好都是丈夫的病人。
为了不再做这种噩梦，她一到困了就开始逼自己倒立、默诗、一个人说悄悄话......
可都不顶用，梦依旧会做，梦里的她也依旧会杀人，梦里杀的人第二天还都会被丈夫救下来。
看着一张张在梦里一脸惨白死去的脸就那么活蹦乱跳又出现在眼前，喻贞儿只能硬生生被吓了一次又一次。
她本来就分不清梦的真假，而今越来越清晰的梦境和混沌的现实让她愈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杀了人，才会让从她手里救下人命的丈夫成了街坊口里的活菩萨。
不出意料，她今夜又做梦了，该是将才说的那个惊风的孩子。
梦里的场景就跟往些时候一样真实，石墙泥糊的屋子里，那个孩子和她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
喻氏远远地瞧着被子里那个抽动扭曲的身形，他发出的呜咽声在不断放大，挣脱开被子，然后慢慢地就变成了发狂一般地怒吼和持续的惊叫。
嘴里又咯噔咯噔地淌出了好多的泡沫，顺着耳朵一直淌到床面上，把被子整得湿哒哒的。
她皱眉，明日下雨，潮湿的环境里这被子怕是要晾个好几天才能干。
那男童的惊叫又突然中断，是看到了喻贞儿，他一对上喻氏的视线就猛地坐直了身子，两手伸出要掐她。
僵硬的手指因为理智的克制在极力地绷直，将手上结痂的牙齿印挤出血来，这力道显然是大得出乎寻常。
喻贞儿手指发颤，居然也隐隐感觉到了疼痛，她步步走近想要看清什么，却被男童眼睛里弥漫的血丝吓得一哆嗦，屋外的黑云适时轰隆一响。
黄豆般的雨声勒令她走近的步子一顿，她晃神片刻，想到了丈夫出门前的匆匆行色。
就这么短促的时间内，刚才还距她不足一尺的男童又突然背身朝屋子角落跑去，却不注意踉跄了一下。
“咚“”地，脑袋重重撞到墙壁上，留下个鲜红的血印子，就仰面倒在了地上，屋里只剩下淅沥的雨声四处响动。
隐约泛着腥臭和口涎气息的场面实在是不堪直视，喻氏沉了口气走过去。
他周身不再大幅地动弹，但脸上扭曲，嘴巴边吐着口涎边呼着气，狰狞地露出牙齿，动作幅度夸张得畸形。
但好歹还活着。
喻贞儿松了口气，不知道面对这样的场景她接下来还会做什么，只能像个旁观者一样静静看着。
她确信自己不会对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小孩下手，但梦里的喻贞儿显然不会这样想。
就在她内心剧烈挣扎的时候，她挥刀了。
额头上渗着血的孩子意识正昏糊着，霎时就被一刀横劈在口鼻间。
一声惨厉的吼叫就这么剌破了她薄弱的意识，喻贞儿内心颤抖，若是真人，这一刀下去，几乎连孩子父母都认不出尸体了。
下手的动作太狠，以至于拔刀时浓血喷溅而出，糊住了她的眼睛。
黏腥的感觉让人窒息，仓皇胡乱地抹了把脸，喻贞儿便看到了一脸死相躺在地上的男童。
虽然这种场面过去经历过多次，但因为今天耳旁过于安静，她的心悸比往些时候更加猛烈，几乎可以感觉到周身血液的凝固和胸腔里的搏击声。
身体重新恢复控制，喻贞儿下意识就要逃开这个场面。
走到房门口刚要跨门，她停住了，又不得已收回脚，转身边走边扯开自己的袖袍，撕出块形状规整的白色方布。
走到墙角，咬紧牙关给那小孩抹了把嘴上的血，顺势把那块儿布盖在了他的脸上，那张惊恐不安的脸才终于消失不见。
虽然染过血的白料子沾上了唾沫，看着有些龌龊，但她比刚才好受多了，开始眼神平静地端详起那个孩子来。
“你今日倒是大发善心。”耳边突然的出声吓得她一顿。
是在调笑她，喻贞儿虽然不想接茬他那讥诮话语，但还是有些不习惯这种血腥场景下的安静。
她打发似地问：“郎君今天为何来的这般迟？”往日都是在她初入梦的时候就出现的，但他今夜一直等到她独自杀完了人才出声。
喻贞儿虽然有些好奇，但又觉得这不过是自己梦里造出来的声音，没什么深究的必要，于是语气听上去就是模棱两可的敷衍随意。
那声音冷淡，没因为她的态度有什么反应，嘴上依旧是调侃：“我来不来又有什么差别，还不都是你的活计？”半晌才又加上一句：“那小孩本来就是要死的，你多余给他盖住脸。”
说得像是自己在他手底下做活一样......
她一贯想不明白梦里的声音怎么是这么个言辞腔调，索性撇去他言语里的嘲讽不管，只道：“你看他这样子可怕，其实不用担心，明日我丈夫就能把他救回来了。”
“丈夫？你何处来的丈夫？难不成你说那姜明言？”他语气疑惑真诚，却一下子把喻贞儿问得怔住了。
她正揣度该如何说明她跟明郎同枕天地的情谊时，猛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若这声音是她梦中所造，断然不会生出这般疑问。
喻贞儿后背隐隐爬升起一股无形的恐慌，这古怪问话就像梦中失控的她一样让人拿捏不稳。
她索性低下头，用沉默的招式应付。
不想她的沉默落在对方眼里成了默认，她只听到一阵浅促的笑声，然后他说：“喻贞儿，你不过银针化成的魂，还敢自认个凡人丈夫？”
连人面带皮囊被对方一把揪下来扔到一边，她的脖子一下子僵住了，静止片刻，惊恐退潮后，内心蛰伏的忧虑又涌了出来。
这是哪家的道士抑或仙人来收她小命？可打从三年前头一次做梦他就一直在她梦里，若是来抓她的，不会等到今天。
云游的仙人随意找了个小妖入梦打发时间？这是她能想到最切实的猜测了。
喻贞儿反复估量，一想通，就彻底放松下来，呼了长长一口气。
云游仙人们多是闲散惯了的，不会管她的闲事。
她想了想他往日那些没有威胁的话语，便坦然承认：“不错，”想到自己奇怪的梦，又问他，“莫非我梦里的这些事情是你造出来的？我怎么会平白杀了这么多人？可会有损我的功德？”
她虽不求仙问道，但败功德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做的。
那仙人却不回她话，只是自顾自念叨着过嘴瘾：“原来你只当作是梦。”
奇怪的一番论调让喻氏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头痛，她的身体正传来清晰的烧灼感，眼前的景色也开始逐渐收缩。
她睁大双眼，伴随剧烈喘息，又躺回了家里的床上。
那个声音还在她耳边回响，什么答案都没听到，她不甘心，只能反复分析那仙人的一言半语，企图从里面悟出什么来。
微亮的晨光打进屋子里，稍微有了些光亮，她想不通，就索性作罢，循着光看起一旁躺着的明郎来。
头发干爽，看来他昨夜虽然出门匆忙，但还是是带了伞的。
虚飘在床上有些累，喻氏就干脆直起身下了床，去院子里看会儿桂花树。
院里桂花争抢着塞她满满一鼻子香味儿，喻贞儿想起丈夫爱吃的桂花糕，发自内心地笑了笑。
这会儿太阳没彻底升起来，隐约的光线顺着天缝，穿过桂花树，也穿过喻氏的身子，直直地打在院落的地面上。
听到远处的鸡叫声，她转身重新回到屋子里，看着丈夫眼睛动了下，是要醒了。
她靠身过去，抱住他，然后就看着自己的手臂穿过丈夫身体，静静地落在了丈夫的身后，晨光照过来，她才重新觉得身上稍微有一些实感。
明郎眉毛微微蹙了一下，她看懂了，这是感觉到她了。
喻氏笑了笑，嘴微微扬起，夫妇俩早间的拥抱结束，接下来她便可以随着丈夫一同去镇子上瞧瞧了。
她看着明郎走出卧房，从柴垛里拾掇出几块木头放进火堆里，烧了，再熬了碗不稀不稠的白米粥，就着昨日剩在灶台上的桂花糕，他吃得高兴，她也高兴。
昨夜已经下过雨了，今日该是不会再落了，她仰头看看从院里投来的晨光，今日是个艳阳天。
丈夫囫囵收拾了一下，就提上他那个旧匣子，又出诊去了。
估摸着昨日救下男童的娘亲，今日是会去镇子的药铺给姜明言道谢，喻贞儿出门的时候脑子里便想着那女人会带些什么吃食，步子都不觉地轻快了许多。
她看着身侧虽一脸疲惫但依旧满面春风笑意的姜明言，打心底里为他开心。
过了立秋的第一场雨，空气里的热气被扫荡得差不多了，镇子上来往的人比往些日子多了些，不过药铺里不是如此。
这几日大家忙活着收成卖谷子，除了那些个老风湿的病人疼得受不了，来让丈夫看病之外，没什么病人，药房里也是空荡荡的。
她哀叹，看着空落落的门庭，太阳都快落山了，也没见什么病人。
踏出了药铺门，喻氏打算趁这时溜达会儿，就见街转角走来一个气冲冲的女人，手里拿着把高粱扫帚。
看她那样子，怒气倒是不小，不知道是不是去抓逛花楼的郎君了，喻贞儿瞧着，今天有些沉闷的心情倒升起了看热闹的兴奋。
那女人气冲冲走来，离街上的花楼越来越近，却径直走过花楼，奔向这边的药铺来了。
她心里一紧，这妇人的架势，药房今日怕是摊上不小的事了。
喻贞儿躺在屋内的木板床上，听着身旁丈夫浅浅的鼾声响起，心里只觉得安稳，今日已经这么迟了，应该不会有人再来找了，她或许可以做个好梦。
外面的树叶一阵一阵被风卷动，然后她听到了低低的雷鸣声，还有隐约的空气撕裂声，但始终没有人声。
明日得让明郎备把伞，她想好，阖上眼就欲睡了，却突然听到院里那老旧的木门门闩开始剧烈的晃动。
那门好像是该换了，往些日子还不至于会被风扭得发出那般惨叫，她听得烦了，就假装失聪快速催促自己入睡，哪晓得门反而得寸进尺起来，晃动的声音愈发剧烈了，还夹杂着不小的拍击声。
“砰砰砰”
伴随着风的呼吼声，那叩门的骇人声音传入她耳边。
紧接着一个女人丝毫不顾及马上就快要入睡的喻贞儿，急吼吼地哭喊：“姜大夫！我家娃发惊风了！”
黑暗里躺着的喻氏猛地睁开眼，眼底的恐慌一闪而过。
墙面上桂花树的影子随风闪烁，可无论她怎么努力，眼皮却还是越来越重，只能看到越来越清晰的黑暗。
身侧的人摸黑拢了拢她的身子，衣料接触到她的皮肤又松开，在同她告别。
她很想大声吼叫或者至少说点什么让丈夫唤醒她，但她根本动弹不得，只能陷进越来越深的梦里。
丈夫又出诊了。
喻贞儿却高兴不起来，她甚至有点害怕。
因为这种离奇的事情不该发生在她普通平常的生活里，喻贞儿，一个单纯的妇人，打从三年前的某一天开始，就开始在梦里杀人，每天的梦，不仅是晚上，还有白天，她白日也开始做梦。
如果说别人做杀梦还带有发泄情绪，那喻贞儿的噩梦仿佛就是专门为恐吓她而生。
她梦里杀的人，年老、体弱、身残、临盆的产妇、初生的婴孩......有的是她见过的面孔，有的她甚至没见过就凭空梦到了，都这么一声不吭地，像砧板上的鱼儿们，任由她抬手利落地处置掉了。
连那些走镖杀人的大汉可能都没她那么冷酷决绝，她很害怕，因为自己梦里的失控，也因为......她杀的这些人，恰好都是丈夫的病人。
为了不再做这种噩梦，她一到困了就开始逼自己倒立、默诗、一个人说悄悄话......
可都不顶用，梦依旧会做，梦里的她也依旧会杀人，梦里杀的人第二天还都会被丈夫救下来。
看着一张张在梦里一脸惨白死去的脸就那么活蹦乱跳又出现在眼前，喻贞儿只能硬生生被吓了一次又一次。
她本来就分不清梦的真假，而今越来越清晰的梦境和混沌的现实让她愈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杀了人，才会让从她手里救下人命的丈夫成了街坊口里的活菩萨。
不出意料，她今夜又做梦了，该是将才说的那个惊风的孩子。
梦里的场景就跟往些时候一样真实，石墙泥糊的屋子里，那个孩子和她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
喻氏远远地瞧着被子里那个抽动扭曲的身形，他发出的呜咽声在不断放大，挣脱开被子，然后慢慢地就变成了发狂一般地怒吼和持续的惊叫。
嘴里又咯噔咯噔地淌出了好多的泡沫，顺着耳朵一直淌到床面上，把被子整得湿哒哒的。
她皱眉，明日下雨，潮湿的环境里这被子怕是要晾个好几天才能干。
那男童的惊叫又突然中断，是看到了喻贞儿，他一对上喻氏的视线就猛地坐直了身子，两手伸出要掐她。
僵硬的手指因为理智的克制在极力地绷直，将手上结痂的牙齿印挤出血来，这力道显然是大得出乎寻常。
喻贞儿手指发颤，居然也隐隐感觉到了疼痛，她步步走近想要看清什么，却被男童眼睛里弥漫的血丝吓得一哆嗦，屋外的黑云适时轰隆一响。
黄豆般的雨声勒令她走近的步子一顿，她晃神片刻，想到了丈夫出门前的匆匆行色。
就这么短促的时间内，刚才还距她不足一尺的男童又突然背身朝屋子角落跑去，却不注意踉跄了一下。
“咚“”地，脑袋重重撞到墙壁上，留下个鲜红的血印子，就仰面倒在了地上，屋里只剩下淅沥的雨声四处响动。
隐约泛着腥臭和口涎气息的场面实在是不堪直视，喻氏沉了口气走过去。
他周身不再大幅地动弹，但脸上扭曲，嘴巴边吐着口涎边呼着气，狰狞地露出牙齿，动作幅度夸张得畸形。
但好歹还活着。
喻贞儿松了口气，不知道面对这样的场景她接下来还会做什么，只能像个旁观者一样静静看着。
她确信自己不会对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小孩下手，但梦里的喻贞儿显然不会这样想。
就在她内心剧烈挣扎的时候，她挥刀了。
额头上渗着血的孩子意识正昏糊着，霎时就被一刀横劈在口鼻间。
一声惨厉的吼叫就这么剌破了她薄弱的意识，喻贞儿内心颤抖，若是真人，这一刀下去，几乎连孩子父母都认不出尸体了。
下手的动作太狠，以至于拔刀时浓血喷溅而出，糊住了她的眼睛。
黏腥的感觉让人窒息，仓皇胡乱地抹了把脸，喻贞儿便看到了一脸死相躺在地上的男童。
虽然这种场面过去经历过多次，但因为今天耳旁过于安静，她的心悸比往些时候更加猛烈，几乎可以感觉到周身血液的凝固和胸腔里的搏击声。
身体重新恢复控制，喻贞儿下意识就要逃开这个场面。
走到房门口刚要跨门，她停住了，又不得已收回脚，转身边走边扯开自己的袖袍，撕出块形状规整的白色方布。
走到墙角，咬紧牙关给那小孩抹了把嘴上的血，顺势把那块儿布盖在了他的脸上，那张惊恐不安的脸才终于消失不见。
虽然染过血的白料子沾上了唾沫，看着有些龌龊，但她比刚才好受多了，开始眼神平静地端详起那个孩子来。
“你今日倒是大发善心。”耳边突然的出声吓得她一顿。
是在调笑她，喻贞儿虽然不想接茬他那讥诮话语，但还是有些不习惯这种血腥场景下的安静。
她打发似地问：“郎君今天为何来的这般迟？”往日都是在她初入梦的时候就出现的，但他今夜一直等到她独自杀完了人才出声。
喻贞儿虽然有些好奇，但又觉得这不过是自己梦里造出来的声音，没什么深究的必要，于是语气听上去就是模棱两可的敷衍随意。
那声音冷淡，没因为她的态度有什么反应，嘴上依旧是调侃：“我来不来又有什么差别，还不都是你的活计？”半晌才又加上一句：“那小孩本来就是要死的，你多余给他盖住脸。”
说得像是自己在他手底下做活一样......
她一贯想不明白梦里的声音怎么是这么个言辞腔调，索性撇去他言语里的嘲讽不管，只道：“你看他这样子可怕，其实不用担心，明日我丈夫就能把他救回来了。”
“丈夫？你何处来的丈夫？难不成你说那姜明言？”他语气疑惑真诚，却一下子把喻贞儿问得怔住了。
她正揣度该如何说明她跟明郎同枕天地的情谊时，猛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若这声音是她梦中所造，断然不会生出这般疑问。
喻贞儿后背隐隐爬升起一股无形的恐慌，这古怪问话就像梦中失控的她一样让人拿捏不稳。
她索性低下头，用沉默的招式应付。
不想她的沉默落在对方眼里成了默认，她只听到一阵浅促的笑声，然后他说：“喻贞儿，你不过银针化成的魂，还敢自认个凡人丈夫？”
连人面带皮囊被对方一把揪下来扔到一边，她的脖子一下子僵住了，静止片刻，惊恐退潮后，内心蛰伏的忧虑又涌了出来。
这是哪家的道士抑或仙人来收她小命？可打从三年前头一次做梦他就一直在她梦里，若是来抓她的，不会等到今天。
云游的仙人随意找了个小妖入梦打发时间？这是她能想到最切实的猜测了。
喻贞儿反复估量，一想通，就彻底放松下来，呼了长长一口气。
云游仙人们多是闲散惯了的，不会管她的闲事。
她想了想他往日那些没有威胁的话语，便坦然承认：“不错，”想到自己奇怪的梦，又问他，“莫非我梦里的这些事情是你造出来的？我怎么会平白杀了这么多人？可会有损我的功德？”
她虽不求仙问道，但败功德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做的。
那仙人却不回她话，只是自顾自念叨着过嘴瘾：“原来你只当作是梦。”
奇怪的一番论调让喻氏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头痛，她的身体正传来清晰的烧灼感，眼前的景色也开始逐渐收缩。
她睁大双眼，伴随剧烈喘息，又躺回了家里的床上。
那个声音还在她耳边回响，什么答案都没听到，她不甘心，只能反复分析那仙人的一言半语，企图从里面悟出什么来。
微亮的晨光打进屋子里，稍微有了些光亮，她想不通，就索性作罢，循着光看起一旁躺着的明郎来。
头发干爽，看来他昨夜虽然出门匆忙，但还是是带了伞的。
虚飘在床上有些累，喻氏就干脆直起身下了床，去院子里看会儿桂花树。
院里桂花争抢着塞她满满一鼻子香味儿，喻贞儿想起丈夫爱吃的桂花糕，发自内心地笑了笑。
这会儿太阳没彻底升起来，隐约的光线顺着天缝，穿过桂花树，也穿过喻氏的身子，直直地打在院落的地面上。
听到远处的鸡叫声，她转身重新回到屋子里，看着丈夫眼睛动了下，是要醒了。
她靠身过去，抱住他，然后就看着自己的手臂穿过丈夫身体，静静地落在了丈夫的身后，晨光照过来，她才重新觉得身上稍微有一些实感。
明郎眉毛微微蹙了一下，她看懂了，这是感觉到她了。
喻氏笑了笑，嘴微微扬起，夫妇俩早间的拥抱结束，接下来她便可以随着丈夫一同去镇子上瞧瞧了。
她看着明郎走出卧房，从柴垛里拾掇出几块木头放进火堆里，烧了，再熬了碗不稀不稠的白米粥，就着昨日剩在灶台上的桂花糕，他吃得高兴，她也高兴。
昨夜已经下过雨了，今日该是不会再落了，她仰头看看从院里投来的晨光，今日是个艳阳天。
丈夫囫囵收拾了一下，就提上他那个旧匣子，又出诊去了。
估摸着昨日救下男童的娘亲，今日是会去镇子的药铺给姜明言道谢，喻贞儿出门的时候脑子里便想着那女人会带些什么吃食，步子都不觉地轻快了许多。
她看着身侧虽一脸疲惫但依旧满面春风笑意的姜明言，打心底里为他开心。
过了立秋的第一场雨，空气里的热气被扫荡得差不多了，镇子上来往的人比往些日子多了些，不过药铺里不是如此。
这几日大家忙活着收成卖谷子，除了那些个老风湿的病人疼得受不了，来让丈夫看病之外，没什么病人，药房里也是空荡荡的。
她哀叹，看着空落落的门庭，太阳都快落山了，也没见什么病人。
踏出了药铺门，喻氏打算趁这时溜达会儿，就见街转角走来一个气冲冲的女人，手里拿着把高粱扫帚。
看她那样子，怒气倒是不小，不知道是不是去抓逛花楼的郎君了，喻贞儿瞧着，今天有些沉闷的心情倒升起了看热闹的兴奋。
那女人气冲冲走来，离街上的花楼越来越近，却径直走过花楼，奔向这边的药铺来了。
她心里一紧，这妇人的架势，药房今日怕是摊上不小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