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山摇驱车到葛柏大酒店时,于门庭温泉停驻良久。她点了根细烟,手肘挂在摇下的半面车窗,由热浪将青烟缓慢吹皱。

    她不喜欢阵雨过后的苦夏,也烦傍晚灰橘色烟霞,这些昭示闷热的景观都令她心情像泥潭的水浑浊不堪。

    不够清醒且易烦躁,就像一只蠕虫啃噬她的理智。

    进去,或者不进去,来都来了,一眼都不瞧?

    她看了眼腕表,六点十五分,她于新情人的约会迟到。

    门童见她香烟燃尽,同前台要了张纸巾,自迎宾门前小跑接过烟蒂,征得她同意,开门,拿钥匙替她泊车。

    刚进酒店,一只手便搭在她肩侧,将她搂过,一张戴有墨镜的尖下颌伏低凑近,讨好着行贴面礼仪,青年兜不住笑意的俊靥像只宠犬。

    “诶,真舍得来看我?我还以为你忙,忙到不肯来呢。”不大尊敬的口吻,故作委屈,打趣,彰显她和他独有的亲密度。

    禹山摇只是掀了眼皮,侧手搂着他头颅,奖励地拍了拍他侧面,没置一词。

    好歹是刚认识一月的新宠,禹山摇满意的他的长相和性格,自然得给予恩典,添些你侬我侬的趣味在交往中。

    云端餐厅,包房,永慎为禹山摇抽开椅子,等她落座。

    永慎偷瞄了眼应侍生,将订餐主导权奉给禹山摇,禹山摇没接手,永慎便贴近她,手捧菜单替她翻页。

    她似乎心情不好,可又不算不好。

    禹山摇扫了眼,慵懒撑着头,对菜品兴致缺缺,眉眼淡得出奇。

    她看什么都是一副入不了她法眼的精气神,矜贵到厌世,像吃饱餍足后的饕餮,面对珍馐佳肴也再难生出真实喜悦。

    “不要这些,换成这三个。”禹山摇指了指菜单上的菜品,连翻页也是永慎观察禹山摇神情后进行,“给后厨说下黑菌汁不要放,他不爱吃。你再选些副菜?”

    “不了。你选就好,是你选的我都爱吃。”

    摘下墨镜的永慎含着适度的微笑,永慎不太忌口,禹山摇记忆中是谁的偏好,总之不属于他。

    点餐完,禹山摇无话,永慎竭尽所能不让二人的氛围冷场,他会顺着禹山摇心意讲一些她会感兴趣的工作轶闻,他没什么内涵,不像禹山摇时常出入时事新闻报道的场合,他的谈笑永远得把握尺度。

    永慎尽力令自己有趣又不能聒噪。

    禹山摇很给他面子,多数时间勾着抹缥缈的笑,她托腮凝视着他,像凝睇熟稔已久的情人般,他说什么都可以,只要他顶着那张脸言语。

    永慎有一瞬因为她失神。

    温驯的晚霞打在她面庞,一半阴影,一半遇光,黑发多金,漂亮到侵略交感神经的美人,出手阔绰,是他这辈子都攀不上的类托拉斯帝国掌权者,在七月末的烟霞下对他淌尽柔情蜜意。

    好似真的情人,永慎却不敢动心。

    他们相识在一场慈善晚宴,禹山摇在亮色酒液和白兰地的香气中,举杯,遥遥相看永慎一眼。

    宴会后她通过公司高层向永慎发来私下宴请,永慎决定赴宴的伊始,他就明白注定是这位财阀小姐的消遣物。

    早先,永慎就听过归国后的禹山摇风流浪荡,情史丰富,平均下来,春夏秋冬每季度换一任男友。搜索完禹氏集团二小姐的历任男友,永慎刚倒扣下手机屏幕于茶几桌面。

    未做演员前,永慎做了一段时间模特经纪人,他挑人的眼光算老道毒辣,禹氏集团二小姐的绯闻男友鼻梁,眉眼,薄唇,能凑出几分他的神韵。

    永慎不会自信到揣测禹山摇对他青睐有加,也无心打探神韵背后的真正人选。

    他所在的娱乐公司隶属于禹氏集团文化战略投资项目。而永慎翻阅到的最近新闻是禹山摇为科技公司的新贵总裁牵线,A轮融资近亿元。

    她应当是个好金主,起初,永慎是这般猜想,可现在他怕极了。

    那个人捧着餐盘敲门说一句“打扰了”时,永慎的心脏仿若悬在刀尖上方,他抿了口浓汤,上挑着眼偷看禹山摇。

    禹山摇也就偏了下头,随意又轻慢,看了眼来人,她没什么表情,也没有停下进餐的动作,就落下质朴一眼,连唇角弧度都未改变。

    反倒是那个进入的酒店应侍,捧着餐盘,呆怔在原地良久。

    永慎手机掉在桌面上,磕碰金属汤匙出声。

    禹山摇笑了下,起身,柔声:“这么不小心啊?”

    她捏了张纸巾,隔着对坐的距离,疼惜般,替永慎擦了擦下颌浓汤溅出的污渍。

    她故意为之,她从不主动触碰,永慎知道,她在演给旁人看,他没敢做多余动作。

    “你去换柄汤匙来。”禹山摇对青年应侍说。

    青年应侍愣到没有颔首,匆匆放下两道前菜,疾步合上门,逃犯似的离开,永慎轻轻呼出一口气。

    再看禹山摇托着腮,望向窗外,还是那副没什么情绪的表情。

    “前几天,跟你说过,撞见一个应侍生跟我相像吧。”

    “嗯。”禹山摇舀了勺鹅肝抿在唇中,“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太忙,记不大清。”

    “那不好意思,是我打扰到你了。”永慎想了下措辞,“我就是觉得稀奇,怎么会那般像。宋哥不跟我说我还不知道,看模样年龄比我稍大些。哎,要不是我进娱乐圈早,就是他被星探挖掘到公司了。”

    陡地,禹山摇抬起头,吊着眉梢看永慎,还是那抹似有似无的微笑。

    永慎颤了下,仿若被她看穿心思似的僵住,血液被这一眼凝固。不知她是何心情,她们这类人心思很难揣摩透彻,他对她心许的忖度,本以为是投其所好,找到她的旧情人,便能从这场暧昧游戏中抽身,却是一种僭越冒犯到她了?

    寒意从脚底爬上背脊。

    “我挺喜欢你的。”禹山摇忽地提道,未说明喜欢他头脑空空,除却皮相外,演技一般,只剩自作主张的愚蠢,“宋总同我提过,你想去——”她顿了顿,着实想不起,是提过,可她转头便忘至烟消云散。

    “柳杉柳导演的戏。”永慎忙不迭接上话,“嗯,我去试完镜,过了男二的角色,我本来试的是男一。”

    “嗯。去吧。怎么都行。”禹山摇首肯,算某种承诺,她一般不会遗忘至失信。

    这种事,永慎也不值得她失信。

    永慎不再言语,怕越多说越出错,本来闹这一出就是铤而走险般,相安无事等了会儿。禹山摇没有不悦的神色,但那位应侍再无出现。

    后一道菜,再后一道菜,换了位年纪稍小的应侍传餐。

    禹山摇将领间餐巾轻解放下,涵养颇佳对永慎说:“我去补个妆。”

    永慎还没点头,见她空手出去,想:原来她也会有沉不住气的时刻。

    或许也不是沉不住气,以她的地位,没有必要故作忸怩提个手提包掩饰目的,她并不在意他的看法,这才是合理的。

    上完客人的菜,金旭恍惚地杵在包房前,苍白面色如罹患重病,恹恹地愁着眉宇,像一只折断骨翅挂在墙纸不再起舞的蝴蝶。

    原本上晚班前,他同他家小孩通完话,几声甜甜的“爸爸”“在向奶奶家吃完饭了”“你什么回来”“早点回来”后,他便清除劳累,又能神采奕奕地坚持工作。

    “身体不舒服?”有路过推餐车的同事关心问。

    金旭摇了头,又点头,说:“有些。你说现在跟经理请假会批吗?”

    同事前后瞧了眼走廊,正是餐点,后厨前厅忙得热火朝天,他摇头,又无奈到耸肩,“照我的经验是不行。要不你去吃点药,我送完这一车,帮你顶一会儿?”

    金旭轻微晃了下头用“没事”拒绝,感激说谢谢。

    胸口荷包的传餐铃一响,金旭强打起精神往后厨走。

    转角处,他与禹山摇碰了面。她穿了身无袖纯色短裙,碰面时,尚在迈步,不像布下陷阱等候猎物。

    金旭雾着一双眼,愁绪迷蒙,宽慰自己:没事,慢慢走过去就行,她不会为难你,不会。

    与她擦身而过,金旭卸下紧绷至酸疼的肩胛骨。

    刹那,禹山摇停驻脚步。

    在装作不理她?今天第二次了。

    她阴沉着白皙面容回首,锁定住金旭佝偻清瘦的背影,一只皓腕突兀地攥住金旭的手臂,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拧开身侧包房门锁,将金旭推入其中。

    明明金旭身量颀长,高她一个头。

    未有人订购的包房,夜色笼罩,落地窗外绮丽灯光展夺目,整间房似浸在一瓮迷醉酒液中,金旭单薄的背抵靠着墙,被禹山摇贴近的腿横亘着不让走。

    颤抖,发憷,腿软,囿于一言难尽的情感,金旭变得湿漉漉的双目,就成了被酒腌渍到又苦又涩的浆果。

    禹山摇会咬下放在口齿中倾轧,咀出响亮的水声。

    他们的分离并不温和,禹山摇对待真正的情人也从不温柔大度,极尽苛求,她多数时间压制着鸷狠暴虐的冲动,一头野兽装作一名理性人在名利场游走。

    金旭试图推了推:“别、别靠那么近,身上脏…脏的。”

    “怎么在这工作?”压制他的人反而贴得更近,禹山摇近乎趴在金旭胸口,她摸出荷包震动不停的传餐铃,捏起金旭的手,待金旭找到关机按钮,替他按下。

    震动声一停,金旭默然别开了头。

    “躲我?”禹山摇扬了扬眉。不知是问今日,还是往时。

    “没有。”金旭像个做错事的孩童,头颅快卑微地颔进胸口。

    禹山摇怎会信,呵出一声,“说说,那怎么在这?”

    金旭又不肯回答了,借着门缝透出的光晕,禹山摇看见那浓厚的睫羽扑簌,像蝶翅落入密网尝试挣脱。

    “我找了你好久,我以为你不在西京了。全国各地我都在找,欧洲也雇了人,我以为你在德国,结果,你在这儿。”说至后面,禹山摇咬着牙。

    是啊,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没想过。

    “对不起。”每次都是金旭先道歉,这次也不例外。

    “只是对不起?那以后……还要犯这种错?”

    金旭不肯多承诺,一瞬间,禹山摇脸沉下来,凑得更近,金旭退无可退,无助地像张薄纸贴着墙。

    “还在生我的气?金……旭?”还是借那处光,她指尖勾着金旭制服的小标牌翻转戏弄。

    她的鼻梁靠近几厘,动了动,像个变态似的轻嗅,没有沾染油烟,干净温热,深吸一口,好闻得令她发腻。

    金旭很艰难地吐露:“没有。都过去好久了。”

    “是。过去好久了。”禹山摇抚上金旭衬衣领扣,感觉指腹下的肌肤在颤抖,她收紧领口,“还在怕我?不要怕我,你知道的。”

    金旭茫然无措地点了点头,越暗,越痛苦,他的眼尾已经湿润了。

    禹山摇缓缓松开手,将他的衣领放松。

    她推开门,有光过后,金旭才好受许多,禹山摇漠视他沿着墙壁而无力滑坐,睥睨一眼后,冷淡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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