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旭不知道如何解释,张了张口,哑了似的,想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脸甚至因为禹山摇那一秒厌弃的烦躁,有些发白。

    他对其他人很少回避,但对禹山摇,他又采取鸵鸟式藏着的态度,垂下了头。

    他将金霖翻转地抱着,揉进他的怀中捧着头哄:“别动哦,霖霖乖一点好不好?”

    金霖两只小手推挤,半天钻不出爸爸的怀抱,泄了气,只能安安静静趴在金旭胸膛,他好像明白了爸爸不喜欢他说话,侧着小脸偷瞄禹山摇。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金旭。”禹山摇将墨镜拉低一点,蹙眉,没有多少耐心地重申问题,“他叫我什么?”

    “他……叫错了。”金旭仰视禹山摇,湛黑的眼眸又起了层雾,“对不起,他平时不这样,不会乱说话的。”

    禹山摇淡漠地嗯一声,琢磨了须臾,她决定暂时放过这一称呼,暂时先不急着利用。

    她看向金旭一旁休息椅坐着的年轻人,瞥了一眼,那人便明白客户的意思,让出位置走了。

    禹山摇不急着坐下,走至那处休息椅抱着胸站了会儿,金旭朝她的鞋看了看,漂亮的尖跟,

    又看了眼别人坐过发烫的椅面。

    他微微松开金霖,时刻注意着金霖红润的小嘴,从脚下放着的面包型背包,取出一条薄毯,折的四四方方,叠在椅面。

    他再无声地看了眼禹山摇,想唤摇摇坐吧,又觉得太亲密唤不出口,好在禹山摇没由他招呼,自顾自做主坐下了。

    金旭为她做什么都是种应当。

    金旭放松下来,扬了下嘴角,不知觉抱紧两个孩子,用下巴轻蹭了稚童蓬松软发。禹山摇留神到这小动作,那瞬间,有点心动。

    “怎么没找个床位?”禹山摇问。

    “医院的病房满了,问过护士了,要等空出来才会有。”

    “就这一瓶,输完就行了?”

    金旭摇了摇头,“还有一瓶,剩一半的时候,等护士过来加药。”

    “哦。”禹山摇将墨镜摘下放入手提包中的镜盒,她掀了下卷曲的发,给耳廓塞入耳机。

    发丝过长,飘摇扫过金旭的大臂,痒嗖嗖的触感,金旭知道是她的发丝,却连看都不敢看禹山摇,不露痕迹地腾挪。

    禹山摇又问:“怎么发烧的?”

    金旭愣了下,他从没说过小孩在发烧,回过神答:“昨天下雨,吹了点风。”

    禹山摇哦一声。

    两人无言地度过金悦输点滴的时间。

    金旭不太懂禹山摇为什么要来医院,他也不愿意问,他怕问了,禹山摇谈及协议结婚的事,到时候他又拒绝,禹山摇是不允许他拒绝太多次,会生气发火。

    金旭时不时需要喂睡到迷糊的金悦一点水,书包里携带了大容量保温杯,担负照顾孩童责任的人总是考虑很多。

    喂完金悦,也需要喂金霖,两个孩子都需要不停补水,金旭也怕金霖口渴而不舒服。

    金旭在杯盖吹了吹滚烫的水,拉下金霖的口罩,喂在金霖唇瓣抵着,金霖两颗猫似的圆滚大眼,一眼不眨地盯着“玩”手机的禹山摇。

    “霖霖,喝口水,嘴唇干了。”

    金旭悄然用手遮了下金霖的眉目,想让孩子不要打扰禹山摇。

    他过于熟知禹山摇,禹山摇从来不是那种会有闲暇玩手机的人,她从小就不喜欢,她携带蓝牙耳机,举着手机,不时嗯一声,金旭想她应该是在坐镇某些场合的会议。

    金霖拉下爸爸遮住他眼睛的手,噜咕噜咕地喝下水,真是渴了,声音过大,禹山摇睨了眼金霖,突然也说:“我渴了。”

    金旭怔着,总不可能为她抛下两个孩子去医院外买矿泉水,他看了眼用过三年的保温杯,他给孩子泡多了祛暑热的花茶,杯盖沿染出他洗不掉的茶渍。

    是干净的,但难保禹山摇不会介意。

    待金霖喝完后,他掏出纸巾将杯盖沿擦了又擦,倒半杯滚水,卡在虎口摇晃凉着。

    禹山摇按了下耳机,又朝金旭说:“渴了,很渴。”

    金旭也像为金悦和金霖那般,替她吹了吹,他想禹山摇应当是不介意他去嘴吹拂,稍稍冷了后,金旭举着杯说:“可以了。”

    禹山摇没动,金旭瞥到她的确是在TE上开会。

    金旭等了会儿,禹山摇没接过手喝水的动静。

    他叹了口气,只好将杯沿也抵在她嫣红的唇瓣。她唇瓣浅浅像鱼似的翕合,金旭不愿多看,举着杯待她慢慢喝完,就跟他照顾的小孩似的。

    这么说,一点不为过,她少时的确是由他妥帖照顾着。

    到了加药前,金旭注视着输液袋不多的体量。

    在走廊输液没有呼叫护士的传铃,金旭此前也经历过病房紧缺被安排在走廊输液的情况,一般抽得开手去护士站或者请求周围的人帮忙去叫下护士就好了。

    金旭想开口时,禹山摇从手机屏幕抽出眼神,朝远处招了招手。

    有位扎马尾,穿休闲服的干练女性,迈着长腿,笔直腰身地大步走来,她站直在禹山摇前,再低了低腰,待禹山摇发话。

    禹山摇说:“婷婷,你帮他去找护士加一下药。”禹山摇又对金旭说:“你把药单给她,加什么药再确认下,别混了。”说完,目光又转回屏幕。

    金旭将二维码的小票和药品单给了禹山摇的特助,特助离开后,金旭才想到原来是有人可以为她跑腿去买水。

    她并不是非得需要他喂水才有水喝的人。

    金旭换到了一间单人病房。

    一开始,他拒绝了。

    毕竟病房紧张,总得留给最有需要的人,再者在走廊坐着输液的成人和父母陪伴的小孩也不少。

    金旭他自小就做不来抢夺他人资源的事,凡事他能合理接受的就接受,从不会在他人身上找寻存在感,也没必要,更多是平等相待的温文端雅。

    他学了很多禹氏夫妇要求的课业,也为他们挣得养育出品学兼优孩子的荣誉,却没有学会做一匹野兽掠夺弱势动物的养分为自身充饥。

    他拒绝的时候,禹山摇没有说话,连头也未抬,会议主持人正在进行结束的说辞,只是禹山摇瞥向金旭的眼仁里暗沉着阴鸷。

    正好金悦醒了,迷蒙地叫着爸爸,金旭又去安抚女儿,问她头还痛不痛,睡醒了,来把药吃了。

    特助本以为需要替金旭接水或者拿药,看上去,金旭这个人落魄到举止局促,又要抱小孩,又要倒水拿药,还要顾及另一个孩子不要悄然无声地偎傍在禹山摇身上,打扰了禹山摇。

    但金旭做单亲爸爸做得还行,他一手搂着金悦,一手不紧不慢地倒水,从书包里掏出纸袋装的所有药。确认好用药后,他叫住快贴上禹山摇的金霖,让其帮忙用掌心捧住一张纸巾,在纸巾上放好每一片药。

    他对金霖说:“谢谢霖霖。”

    金霖用稚嫩嗓音回复:“爸爸,不客气。”

    金旭温声哄着金悦,温柔到禹山摇也会看过来的地步。

    他不厌其烦地讲吃完药才会好的道理,有耐心地哄下金悦吃下第一片药,再喂了很多水,摸摸金悦的头说:“悦悦是勇敢吃药的乖宝宝。”

    金霖垫着脚踩了两下,可能是想爬上金旭的膝盖,他嘟嘴将脑袋枕在金旭膝盖拱耸,争宠道:“霖霖也乖哦。爸爸,摸霖霖。”

    金旭捏捏金霖的脸,要亲金霖时,禹山摇关了会议,翘起腿发出声响,鼻息轻慢哼出一声。

    金旭回头,臊红了脸,他刚才带孩子的样子太旁若无人了。

    羞臊的情绪一上来,金旭耳廓熏出不是他这年纪该有的薄粉,禹山摇看着后槽牙泛痒,她舔了舔。

    金旭,又在勾她了。

    金旭对禹山摇说:“抱歉,吵到你了。”

    “是,的确很吵。”

    温情自小与禹山摇无关,除非是金旭,所以她看到大多数母慈子孝,父析子荷的场景,都抑制不了嘴角上扬的讥嘲和嫌恶感。

    那种阖家欢乐在她眼中,除了被释义为世俗人同维系主流阶层的意识形态缝合,其他什么都不是。真心情意全是非实在的虚无,爱是不可能。就连金旭的付出,禹山摇也不怎么相信,锁链比爱牢靠,是她不变的认知。

    但金旭又说抱歉。

    禹山摇扬眉挑剔:“你这个歉也倒得没多少诚意啊。”

    金旭哑然,濛濛地看着禹山摇。

    禹山摇站起身,手腕绕在身后伸了个腰,她用掌心蹭了下金旭的肩头,俯下身凑在金旭耳畔说:“走吧,先去病房坐着,聊聊后续结婚的事。”

    她走了几步,金旭没有动作,禹山摇头也不回驻足道:“金旭,别惹我不高兴。”

    *

    两个孩子被吓哭了,金悦用输液那只手抹着眼泪,看着爸爸被一群闯入的叔叔压在病床上,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通过哭泣发泄恐惧。

    那个陪伴妈妈的阿姨无声地将房门扣紧闭合,在门外守候。

    方才爸爸和妈妈还谈得好好的,甚至妈妈还抱着金霖坐在她腿上,指骨绕着金霖卷曲的软发玩耍。

    金悦心里介意极了,想生闷气,又怕妈妈不喜欢性格不好的小孩。

    她不明白这种介意名为嫉妒,她只想获得公平,弟弟坐在妈妈怀中,她也要坐在妈妈怀里捏着妈妈的手。

    是妈妈啊,不是别人,是她的妈妈。

    可妈妈因为爸爸不回答而生气,妈妈对爸爸冷了声音:“不想谈是吧?那就用谈不拢的方式了。”

    妈妈抱起了金霖,金霖搂紧妈妈的脖颈,将下巴搁在妈妈的颈侧,尔后,妈妈退了好几步。

    几个保镖压住了金旭,反扣着手,没想过看似瘦弱的男人还挺难制服。以为没什么力量,结果力量还挺足,一拳头回击的时候,保镖甲的下颌骨差点错位。

    看样子禹总的男友小时候练过,懂一些防身的格斗技巧,就是手太生了,还是三两下被他们桎梏。

    他们也没想过会有一天会帮大老板压制住她的男朋友,抢孩子,听上去是晚上回家唠给妻子婆听的奇闻轶事。如果他们愿意支付违约金。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才是禹山摇所想要,所谋划,要不然她也不会亲自来医院一趟,安排一间合适的空房。

    至于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带走金旭的宝贝孩子,禹山摇是在听闻他女儿生病不接她电话那刻。

    她对金旭的耐心不如同某个区域银行聘请的首席经济学家应酬来得多。

    稚童的眼泪滑进禹山摇的颈后,禹山摇自颈骨到尾椎感受那易逝去的冰冷,她看了眼泪眼滂沱的金霖。

    金霖搂紧禹山摇的脖颈,软绵绵道:“妈妈,不要这样对爸爸。好不好?”

    禹山摇拍拍孩子的背心,没有回话,看着金旭被压制在洁白病床,猩红着眼瞪她。

    好难得,金旭会用这样的表情看她,禹山摇不可遏止地心中一痛。

    鸦黑同小孩般柔软的发丝铺了一床,平时白净的脸颊泛起鲜艳睊怒的血色,像前夜窗边的白玫瑰被暴雨泼打出摧残至糜烂。

    很漂亮,很脆弱,却不缺乏生命的张力,记忆中这幅样子的对照组是他逃离她之前的那段时日。

    “我说过成婚的事要尽快处理结束,你不听,我就换一种办法了。”

    “禹君旭,你真让我难办。”

    金旭挣扎着肩骨。

    禹山摇戳着哭成泪人的金霖粉颊,“你不是叫我妈妈么?那……要不要跟妈妈走?”

    “妈妈……”金霖噎了下,看了眼金旭,迟疑说:“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对爸爸?爸爸做错了什么?”

    金旭哀戚地吼了声霖霖,可能是想金霖不要与她多说,他闷在被单里,颓丧地说:“禹山摇,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不说废话的,金旭。我想要的你很清楚。”禹山摇走近了些,金旭拧着臂弯扭动,像是要把手臂折了,禹山摇绕在他身后。

    金悦呜呜和金霖一道哭泣,禹山摇厌烦地想小孩子果真是很吵,两个孩子更吵了。

    她记得她做儿童时很少哭,因为哭好像什么也解决不了。

    她伸出手捏着金悦擦拭眼泪而针管回血的小手放下,金悦瑟缩着肩膀唤妈妈。

    禹山摇没有反驳,诓哄道:“嗯。我是妈妈。”

    说完她自己觉得太荒谬,而展颜微笑。

    她捏了捏金悦和金霖一个模子刻出的脸蛋,学着金旭哄孩子的语气欺骗道:“爸爸惹妈妈生气了,妈妈在和爸爸吵架。宝宝不要怕,金悦是不吵妈妈的好宝宝,所以不要哭,好吗?”

    金悦点了点头。

    禹山摇的良心不多,这会儿还自诩善良嘱咐:“还有哦,这只手在输液,再擦眼泪的话,得用另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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