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崇六年,京都一整个晚秋都泡在冷雨中,街头巷角水深得根本迈不出去脚,风裹着寒气往骨子里钻,除了小贩奴仆,平日鲜少有人出门。

    近来天气却是难得转晴,人们久违地挪步出门活动,加之来年春闱,各州郡举人赴京赶考,四衢八街一时间热闹起来,每日午后的城门口更是水泄不通。

    这日申时末,南平门外驶来一辆破旧马车,夹在进城的人流中毫不起眼,像片被河水冲到此处的枯黄叶子。

    赶马车的是个少年,嘴里叼着块梅花糕,抬手将路引文书递给城门兵检查,随后一挥鞭子将马车摇摇晃晃驶进京都。

    “退让,退让!骠骑将军到!”

    一声长喝传来,未待人群反应,已经有军兵骑马开道,强行在密集的人流间剖出一条道来,众人被逼的连连往街道两侧退,刹那间拥挤不堪,踩踏频发,闹得是人仰马翻,什么卖菜的、卖糖葫芦的东西掉了一地不说,更有摔倒的老人孩子被卷在其中。

    混乱中,亏得是少年好身手,才能稳住马车停到路旁,不然自家这件老物件得当场四分五裂。

    “柚白,去帮忙把老人孩子带出来,以免受伤。”马车内,传出清冽如泉的声音来。

    “得令嘞!”

    柚白一口咽下梅花糕,起身跃起,往人流里去,鱼如水似的穿梭其间,身形如风,不多时便将几名摔倒的孩子老人带了出来。

    “谢谢恩公,谢谢恩公!”一个妇人过来抱住自家孩子,对着马车连连鞠躬,还要跪下时被柚白一把拉住。

    柚白笑道:“不必谢我家公子,不足挂齿。”

    随后其他几名孩子和老人也被领走,混乱的场面在京兆衙门的人赶来后才得到疏导。

    城楼上,闻讯赶来的还有另一批人,为首的英俊男子虽是常服,但腰间那枚刻有刑部字样的金腰牌赫然彰显着他的身份,只见他俯首望着城门动静,指挥手下人行动,脸上挂着明显的不耐烦,嘴里似乎还骂着什么脏话,待朝柚白他们这边望过来时,正巧风起,车帘被掀开,男子却是一愣,倏地噤了声。

    马车内,赵凉越正低头翻看几卷书文,一身素简青衫,却是生得眉宇绝尘,有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之态,尤其是那静若山涧云月的气度,平添了几分人间不似有此人的感觉。

    柚白坐回车辕上,扭头对马车内道:“公子,这骠骑将军谁啊?这么大官威,我方才要不是在救人,指定要看看他长着怎样一副嘴脸。”

    “是京都城东王氏长子,王允明,现掌骠骑营,负责京畿安防。”

    柚白当场怔住,烙在记忆中的伤疤再次被撕裂开来,直叫他体内热血都跟着翻腾和叫嚣。

    赵凉越叹了口气,看向柚白,柔声道:“来了京都,迟早会面对他。”

    柚白点点头,拿在手里的梅花糕并没心情吃了,只默不作声地挥了一鞭子,将马车往城南赶。

    片刻后,方才城楼上的男子下来寻人,在四下转了好几圈。

    “大人,可是发现了嫌疑者?我等去张贴通缉令。”

    男子瞥了眼属下,拍拍衣袍上落的灰,冷哼了声道:“什么都贴通缉令,我们刑部是不是只会这一招啊?”

    属下们便不敢再说话,生怕惹恼了这位罗刹。

    男子不死心地又寻了一圈,还是寻不见,心里估摸着人已经走远了,不悦地眯起桃花眼,寻了处茶棚要碗茶喝——要不是他走时直接丢了一大锭银子,就凭他那一脸的阴鸷,小贩还以为这大爷是要来掀了他的摊子,打断他的双腿,真真是惊了一身的汗!

    城南平宣巷,柚白将马车停在一处旧院前,扶赵凉越下车。

    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整日,此时赵凉越只觉自己骨头架子都散成一堆了,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抬眼望了下四周,发现这条巷来往的人鲜少,唯有枝头团雀叫得正欢,不禁感慨京都难得有这般僻静的巷子。

    “公子,这边就是我买下的那处院子。”

    赵凉越随柚白绕过马车,看向眼前小院。

    小院应该年代有些年头了,门口有颗好几十年的老杨柳,门墙虽被修缮,但其老旧斑驳还是很容易看出来。

    “公子,院门是有几分破旧,不过据说院里还不错的。”柚白说着带赵凉越进了院内。

    确如柚白所言,小院不大,但亭池石林俱有,绿竹错落环置,整体布局皆按庭院规法,又多了几分独到见解,雅致而清幽。

    赵凉越点点头,笑道:“确实不错。”

    “对吧对吧,尤其那个亭子,公子闲来无事在里面抚琴看书,多好啊!”

    “所以,这便是之前你一路上所说的惊喜?这次办得确实不错。”赵凉越想了想,问,“不过,京都不比别处,人稠物穰,又不乏儒雅之士,这小院虽比不上城东各位士族府邸,也算处宜居小宅,以我给的那几张银票,你是如何买到它的?”

    “这个嘛,算是公子常说的机缘吧。”柚白回忆,“当时是小院主人要随丈夫去江南定居,急着处理这院子,刚好被我们撞到了。”

    “哎呀,公子你先看着,我去不远处摊子给你买点吃食,等明天厨子到了,我们就能开灶了。”柚白说着跑了出去。

    赵凉越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进屋里转了一圈,发现这小院有些过分讲究,倒不是富贵人家追求的丹楹刻桷,而是每一处都有玲珑心思,随意站在一处观望,都别有一番诗情画意,可见这小院下足了心思,且不是金银堆砌可以做到的。

    这可不像是普通机缘就能住进来的。

    “公子,我回来了!”柚白很快领着食盒跑回来,一一摆上桌子,香味瞬间飘散开来。

    赵凉越坐下与柚白用饭,两人都吃了不少,最后盘子干净得跟堂前雨水冲刷过的青石板别无二致。

    “公子,你是不是也觉得这饭菜相当不赖。”柚白说着想起了什么,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道,“还记得我说的惊喜吗?”

    赵凉越喝了口茶:“记得,你已经邀功过了。”

    “哎呀,不是。”柚白道,“我的意思是,真正的惊喜不是这个院子不错。”

    赵凉越抬头看向柚白,微微一笑,问:“还有比这更好的惊喜?”

    柚白眉头一挑:“那是,毕竟是我们要住老久的地方,我肯定要好好挑。”

    赵凉越这么一听便来了兴致,但问了几句柚白不肯说,只得随他到亭子里坐着等。

    “公子,这小火炉是我从后院里翻出来的,旁边刚好还有剩下的一些炭火,正好拿来温酒。”

    柚白说着忙碌起来,不一会儿,刚才还灌着秋风的亭子暖和起来。

    赵凉越看着柚白又出去买了些点心回来摆上,一副“今天势必让公子对我刮目相看”的表情,还时不时往西边望。

    但西面除了一堵墙,什么也看不到。

    赵凉越有种不祥的预感,从小到大,只要柚白给自己惹祸,或者送自己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他便会有这种预感。

    “公子,要开始了!”柚白突然兴奋地嚎了一嗓子,赵凉越手中茶碗盖没拿稳当摔了出去,柚白一个眼疾手快接住。

    “你家公子我但凡再老点,就要被你惊得一命呜呼。”

    “哪有哪有?公子你长命百岁。”

    赵凉越正待要说什么,西面传来了锣鼓声,将人注意力揪过去,随后紧促如瀑,赫然是在打闹台。

    “公子,没想到吧。”柚白凑过来,“这就是给你准备的惊喜,隔壁住的是戏班子,每日晚些时候回来,总会习惯练上几段。”

    “噢?”赵凉越看了眼柚白,道,“没想到啊,这是你从小到大办过的最靠谱的事了。”

    “明明一直很靠谱。”柚白嘟囔。

    西墙那侧,锣鼓声缓下来,一句唱腔飘过来:

    “夜色空墨,松间独木,正是灯阑珊,孤意寒!”

    此声一开,赵凉越便知西面墙那侧的那位何止是练家子,可以说是小宗师了。

    其实赵凉越本也不爱听戏,只是老师以前痴爱,他便也跟着听了不少,后来老师故去,他便习惯偶尔去趟戏园子,也不同人论戏评戏,只是静静坐在台下,听上那么几段。

    柚白素来是个马虎性子,倒也有细心的时候,赵凉越会心地对一旁柚白一笑,柚白自己也跟着乐开了花。

    只是,这乐开的花比昙花还要短暂,很快就蔫了,因为柚白看到赵凉越的笑意刚挂上片刻,便又顷刻垮了下来,随后蹙紧了眉头。

    缘因西墙那侧唱道:

    “此景唯月照方朗,杜林外,扁舟难发,望那船家,童颜无华发,那能叫旁人口中老叟,分明端的是谪仙下凡,要度化我等!”

    “公……公子,怎么了?”柚白看赵凉越突然表情肃穆起来,心里开始发怵——莫不是自己又将事情搞砸了?

    赵凉越叹了口气:“这是《浮逍遥》里的一折戏。”

    柚白闻言觉得《浮逍遥》三字有些耳熟,思索回忆一番,随后惊呼了一声,不敢去看自家公子,深知自己这次是烧香绊倒了菩萨。

    《浮逍遥》本是泖州暗巷子里小倌所作的一出戏,唱得是断袖分桃不说,还有些不堪入耳的词句,着实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不知怎的当年传得沸沸扬扬,本来官府已经出面整治,可不知为何,如今竟还传到了京都来,还就在自家院子旁练唱!

    柚白想找个地缝把自己塞进去,然后埋起来,最好再踩上两脚压实。

    “柚白。”赵凉越唤了一声,柚白低下头去,作认错状。

    “去查一下,那侧是否是雪枋院的人。”赵凉越记忆中的某些片段突然联系起来。

    见赵凉越并没有问责,柚白愣了下,朝赵凉越看过来,小心问:“唱这出戏的,也多半不是啥正经人啊,咱查他干嘛?”

    “去查的时候,要神不知鬼不觉。”赵凉对柚白疑问没作理会,继续吩咐道。

    柚白简直开始摸不清头脑了:“公子,你是让我来京都第一天,就去偷鸡摸狗?”

    赵凉越侧目给了柚白一眼刀,很明显的“现在要办正事,赶紧老实听话”的警告。

    柚白只得一头雾水,借着渐浓的夜色遮掩,朝西墙那侧摸去了。

    “云曦出,一柄烟云入深潭。”

    一句唱腔再次入耳,赵凉越叹了口气,径自取了炉上温好的酒小饮两盏。

    没过一会儿,柚白回来了,从墙头刚落地,便急切地凑到赵凉越面前,兴奋道:“公子公子,你猜猜我看到了什么?”

    赵凉越看他极不愿意去,又猴跳着回来,便让他快说。

    “我在里面看到一个人,就是唱戏的那个人。”柚白想了想,用自己贫乏的词句形容道,“用你们这些公子哥的话说,就是那个什么……什么人似月,反正就是,那人长得真好看,但和公子你的好看不是一种类型,他那只能用美人形容,应该叫美人公子,对对对,就是美人公子!他特别白,特别特别白!”

    “……”赵凉越,“你形容的,是鬼吧。”

    柚白也觉得自己词穷,还想要努力一把将自己看到的讲清楚,被赵凉越直接打断:“说正事。”

    柚白立即收回笑来,正色道:“院内摆设和咱这差不多,只是多建了一处专门唱戏的台子,厢房内戏服尤其多,多掺金丝作饰,很是贵重,旁的桌上有请帖,的确写有雪枋院字样。除此之外……我看那院子东西虽满满当当,实则有些冷清,应该不常住人。”

    赵凉越点点头,思量一番,对柚白微抬下巴:“当时与京都院子主人和商行的来信还在吗?”

    “听公子的,都留着呢。”柚白说着进屋将一个匣子取了出来,放到赵凉越面前打开,里面有十来封书信。

    赵凉越一一拆开看了,思索了一番,道:“看来住到这里绝非偶然啊。”

    “啊,那莫非有人要害我们?”柚白绞尽脑汁想了想,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有人知道你这个泖州的大才子已经来京,就故意设下此计,让你住在一个唱那种东西的人旁边,败坏你的名声,让人以为你也是那种人,从而让你名誉扫地,不能与他争夺状元之位!”

    柚白越说越气愤,好似下一刻就要拿刀去砍人了。

    赵凉越看他张牙舞爪的模样,摇了摇头笑道:“春闱和殿试都还没开始呢,你就提前定下我的状元之位了?”

    “那还能有什么理由啊?况且知州在秋闱后确是拿了你的文章进京炫耀,据说国子监内都传开了。”柚白更疑惑了,“如果不是这样,难不成还能是在帮公子不成?”

    赵凉越看着柚白,笑着点了下头。

    柚白简直难以置信,又问了句:“公子意思是,想方设法让我们住在这种地方还是帮我们?”

    “什么叫这种地方?你要是这般说,老师他老人家听了,可得掀开棺材板来收拾你。”

    柚白再次震惊:“啥?!”竟然是王老前辈的意思?

    柚白回想了一下王老前辈那张忧国忧民的脸,实在不敢相信那老头竟然把自己学生安排住到这种地方。

    等等!

    柚白半眯眼睛看向自家公子,一脸“莫非公子就是这般人”的惊悚表情。

    赵凉越自然知道柚白心里在想什么,懒得做解释,将那些信件又看了一遍,略略思忖,对柚白道:“明日寻个由头,我们去给隔壁人家赔罪。”

    “赔罪?”

    赵凉越点头:“就以你四处翻墙掏鸟蛋,不小惊扰了人家为由。”

    柚白满脸疑惑:“掏鸟蛋了?我都多大了!”

    “才十五,小得很。”赵凉越慢条斯理地捻了块茶点。

    其实柚白长得显小,看着不过十三岁,脸上还有点肥嘟嘟,很是可爱讨喜——当然,如果看到他衣裳下的那身因长年习武练出来的可怖肌肉,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柚白看自家公子那优哉游哉模样,就知道是打定主意了,自己偏偏没法反对,只能一把抢过赵凉越面前茶点跑走,跑到一半又折回来,气呼呼扔给赵凉越一块,然后身形一晃消失了。

    “还说不是小孩子。”

    赵凉越咬了口柚白留下的茶点,抬头看向亭前。

    夜黑如墨,唯有星零几盏石灯惨存,雨势渐大,伴有雷声轰鸣,早没了方才雅致形态。

    “凄风苦雨。”

    赵凉越微皱起眉头,将目光收回,看向桌上那些摊开的信函。

    老师生前一直以假身份示人,连自己也不曾知晓真实身份,原来答案竟在这京都之中。

    所以,他来京赴考,竟是老师早就下好的一步棋吗?那么,执棋的人是谁,又需要他在这场局中做什么?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中未知的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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