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赵凉越起得比平日赶路还早,柚白正在屋顶练功,看到后一个飞身跃下来。

    “公子,这天还没大亮呢。”

    “今日有事要忙。”赵凉越说着,带柚白进了里屋,打开了隐蔽处的箱子,里面为数不多的财钱可怜兮兮地露出来。

    柚白见不禁问:“公子,你不是说这些是打点关系用的吗,现在就开始打点了?”

    “是打点关系所用。”赵凉越直接伸手取了块最为贵重的羊脂玉佩子,“不过并非官场上的关系,而是要拜会隔壁。”

    “啊?”柚白吃了一惊。

    赵凉越转身,将玉佩对光举起端详,只见浑体润泽如蜡,透雕技艺精湛,那鲤鱼戏莲简直栩栩如生,仿佛凑近了些,就要被鲤鱼溅起的水花扑脸。

    “走,去典当行。”

    “等等,公子,那不是你最喜欢的佩子吗?这还是知州特意找人给你做的呢。”

    赵凉越笑:“送我了,就是我的,怎么处置不也在于我?”

    柚白点点头,觉得有道理,两步上前跟上已经踏出门槛的赵凉越。

    下午寅时将尽,赵凉越才带柚白把京都的几个大典当行走一遍,回来的路上路过点心斋,甜香扑面,赵凉越扭头看向柚白,果然眼神要就被点心斋牢牢定住了。

    “要不要进去挑些带回去?”赵凉越虽是询问语气,却已经先提步进去了,柚白忙喜笑颜开,跟了上去。

    “公子想要买些什么样的点心呢?”两人甫一进门,老板便笑吟吟迎上来,“招牌的芡实糕今天已经没有了,百花糕、密糕、桂花糕等还有一些。”

    “有梅花糕吗?”柚白问。

    “有的有的。”老板招手让伙计端上一些,“不知道公子要拿多少?”

    赵凉越见梅花糕很是新鲜,便对柚白道:“难得来一次,多买点备着吧。”

    柚白开心地冲他咧嘴,有点傻乎乎的。

    老板让伙计装好梅花糕,还多送了几块云片糕尝新,不禁感叹:“旁边的少年是公子的弟弟吧,你们兄弟两的感情真好。”

    柚白闻言要解释,赵凉越道:“此番来京,就只有舍弟在身旁了。”

    老板点点头:“听公子口音,是江南人士吧。”

    “正是,泖州暄山。”

    老板不禁感慨:“暄山,倒是地杰人灵的好地方。”

    “老板去过?”

    “曾经年轻时去过一次,对其灵山秀水、妙哉风物还记忆犹新呢。”老板回味了一番,问,“看公子相貌气度,想必出自名门望族,不知是哪门大户?”

    “倒也算不上名门望族,在下赵氏后人,名凉越。”

    “原来是泖州的赵才子,失敬失敬!不过赵公子真是谦逊了,暄山赵氏,怎不算名门望族?到底也是开朝时候的世家大族啊,只是可惜……唉,造化弄人啊。”

    赵凉越倒是无所谓,只道:“一门之兴衰,若凡尘草木之兴荣,万物皆如此,且抱平常心便好。”

    老板点点头,拱手道:“赵公子之心胸见识,在下钦佩。”

    “谬赞了,不知老板贵姓?”

    “姓袁,名单一个成字。”

    赵凉越点点头,见袁成也算玲珑通达人物,随即故意长叹一气,面露愁色。

    “赵公子何故叹气?”

    赵凉越望向高天之上,默了默,道:“袁老板,试问天下寒窗苦读的学子谁人不想一朝高中平步青云?此番赵某赴京赶考,亦是想要觅得个锦绣前程,只是到底初来乍到,又无门无路的,也不知这京都局势现今怎般情况,徒增烦恼。”

    袁老板闻言大笑两声,道:“某虽商贾,非朝廷中人,但是在这京中待得久了,也是见过闻过不少,倒也可以同赵公子说上一说。”

    赵凉越拱手做礼,道:“袁老板赐教。”

    袁成摆摆手,将赵凉越请到后堂,与其落座看茶后,道:“要说如今这京都,便不得不提这王韩两大世家,王韩自十三年前在谋逆案中生死与共后,结下秦晋之好,自此宛如一体,如今乃是孤木独大之势,众人无不心生向往,只是……”

    “袁老板请讲,赵某定当守口如瓶。”

    袁成点点头,继续道:“只是这王韩两家朝堂独大,权势滔天,已然不是当年在重臣叛乱之时,能够鞠躬尽瘁匡扶社稷的忠臣良将了,如今只剩下了谗佞专权,党同伐异,实在是误国误民啊。赵公子若是随了其党羽,升官发财不在话下,只是千百年后,落在青书上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

    赵凉越见袁老板长叹一息,自知此乃肺腑之言,便朝其拱手道:“袁老板能如此告诫,赵某感激不尽。”

    “赵公子这是抬举某了,某只是见赵公子一身素袍在身,却是气度非凡,面怀慈悲,便多嘴说了这些话。”

    “市井高人何许许,庙堂未必有英才。”赵凉越转头看向袁成,问道,“那除了这王韩世家,可还有其他能谈上一谈的人物?”

    “自是有的。”袁成抬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两字,一字是“褚”,一字是“孟”。

    赵凉越道:“孟,自是开朝世家孟氏,如今在朝高位的是吏部尚书孟钰,但这褚氏,赵某却是未曾听过。”

    袁成摇摇头:“这‘褚’字并非指一门世家大族,而是指一个人,也就是如今的刑部尚书,褚匪。”

    “此人如何?”

    “此人不过三十,生得英俊非凡,高居三品,却是城府高深,善于权术,手段尤其狠辣,且行事不拘礼法,善营旁门左道,庙堂内外素有奸逆之名。”

    赵凉越看着桌上水渍被风渐渐吹干,略略思忖稍许,道:“如此看来,能与王韩抗衡的也便只有孟氏和这位褚尚书了。”

    “正是,除此外,其他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明明暗暗,可惜都显式微。”袁成问赵凉越,“那么,赵公子会选择哪一方呢?”

    正值堂前风起,吹得院中烟柳枯枝嚓地一声被折断,断口露出惨白颜色,只待来年发新芽。

    赵凉越淡淡笑了下,道:“赵某谁也不选。”

    城郊北,有座废弃的土地庙。

    一个身量魁梧的汉子趔趄着跑进来,因为过于恐慌,不留神间被地上横着的桌子绊倒,再也站不起来——他的大腿刚在逃跑中被刀砍伤,血肉翻飞,骨头直接露在外面,可见用刀之人的狠绝。

    “跑得还挺快啊。”

    一声轻笑自外传来,汉子如听无常召唤一般,面露恐惧之色,挣扎着爬起来要逃。

    只见一柄快刀先飞进庙内,寒光晃眼,直接穿过汉子整个肩膀,将其死死钉在后面柱子上。

    伴着汉子惨叫,门外追来的人缓缓踱步进来,一身猩红劲装,肩头绣有鹰隼,睁目炯炯,利爪锋利,似要随时冲扑出来撕咬猎物。

    “你说你跑什么,我能吃了你吗?都追一晚上了,你不累本大人还累呢。”

    汉子自是认得眼前的衣服,乃是朝廷犬牙金銮卫的赤鹰服,更认得眼前的人,正是金銮卫指挥使刑朔,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

    邢朔走到汉子身侧,俯身问:“告诉我,你们足足两马车的私铸兵器,是从哪里运到京都的,又是要交付给谁?”

    汉子咬牙不作声,闭上双眼。

    刑朔笑了下,手握上刀把,将锋利刀身在汉子肩头绞动,汉子终于忍受不住,冷汗如雨,开始苦苦哀求。

    刑朔无甚表情,直到汉子浑身颤抖不止,已经到了忍耐极限,才住了手。

    “我的话不问第二遍,说出我想要的。”

    “大人,大人……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绕了我,家中还有妻儿老小啊,大人!”

    “看来还是不想说。”刑朔抬头看了眼被蛛网覆盖的土地爷,刻得是慈眉善目,悲天悯人之相,刑朔轻蔑地笑了下,转头对汉子道,“看来审问这种事我还是不太擅长,还是把你交给刑部吧,褚匪褚尚书可比我会审多了,我只是在你身上戳几个洞而已,但是他的话……”

    会生不如死!

    汉子闻言当即吓得脸色煞白,双眼瞪圆,然后心头一横,咬破了口中毒丸。

    刑朔阻止已经是来不及,汉子当场毙命。

    “早知道我就不提褚匪那厮了,看把你吓的。”刑朔啧了一声,弯腰在男子身上搜寻一番,找到了一块铜制的令牌,皱起眉头来,“又是兵部的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明目张胆啊。”

    刑朔将令牌收好,将刀拔出来在汉子衣服上擦干净,然后收回鞘中。

    落日西沉,柚白才同赵凉越抱着一堆点心回去。

    一路上,柚白难得地不怎么说话,赵凉越一眼看出他心思,问道:“是不是还在纠结袁老板说你是我弟弟?”

    柚白点了下头。

    赵凉越轻叹一气,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柚白,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管回答。”

    “……好。”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算来刚好八年。”

    “自从你来赵家,你是不是就与我同吃同住?五年前的泖州饥荒瘟疫横行,赵氏西迁避难,主家放弃我们,一路就我两同行,历经万难才在一年后回到暄山,这算不算共患难?”

    “算。”

    “这不就行了。”赵凉越抬手抚摸柚白脑袋,道,“所谓兄弟手足,正是一起长大,一起共患难。”

    柚白抬头看着赵凉越,皱眉道:“可是……”

    “没有可是,你虽然叫我公子,但这只是称呼,永远不能把自己当奴才,主家的规矩我从来不放在心上,你也更不必被此约束。”

    柚白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只觉抚在自己头顶的手传来阵阵暖意,胸腔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满满当当的令人心安。

    赵凉越看着柚白红红的眼眶,不禁想要当初捡到柚白的时候。

    那一年,泖州暄山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纷纷扬扬万里雪飘,主家的少爷小姐们一时兴起,派旁系庶出又地位低贱的赵凉越出府买兔子。

    可天寒地冻的,他要上哪里去寻兔子买?更何况,他们并没有给他半个铜板。

    他们只不过又在消遣他罢了。

    彼时的他不过十四岁,尚还穿着单薄的旧秋衣,冻得直打哆嗦,眼泪珠子断线似的掉,他本不想哭,内心觉得男子不该落泪。

    但他实在太冷了,实在太饿了。

    他不知道自己站在雪地里哭了多久,最后还是生存的本能逼他往前走,挣扎的每一步,都很艰难。

    冒雪行到集市,他掏出攒了许久的铜板,从里面拿出两个买了一张小饼给自己,但又舍不得立马吃,就揣在了怀里,然后挨门挨户地问兔子。

    找了大半日,终于一个屠户看他可怜,就把自家女儿养着玩的兔子给了他,是只灰色的,被养得很肥,有府上的小狗儿那么大。

    屠户本不要赵凉越给钱,但是赵凉越不肯平白受人恩惠,执意将身上所剩的铜板塞给屠户。

    回去的路上,风雪愈大,赵凉越只得躲进一个破庙里。

    然后他遇到了柚白。

    彼时柚白被其他乞丐打得半死,大冬天的衣不蔽体,伤口溃烂,全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小小的一堆被扔在破庙外的雪地里,要不是路过时他抬手抓住赵凉越衣摆,赵凉越根本发现不了大雪下覆盖了一个活人,还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

    赵凉越赶紧将人从雪里拖出来,抱起来往庙里走。

    赵凉越本以为抱着一人一兔会很吃力,但怀里孩子竟是比兔子还轻,倒是一身皮包骨膈得他胸口疼。

    庙内乞丐朝门口两人望过去,见赵凉越一身打扮似乎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奴仆,便怕事地没有再出手,但是不允许他们靠近架起的火堆。

    赵凉越只得往角落里走。

    “你叫什么?”

    没有声音回答赵凉越。

    赵凉越方才便察觉这孩子气息奄奄,命不久矣,心想莫不是现下已经死了?

    赵凉越一僵,心里突然难过。

    他并非没见证过死亡,阿爹、阿娘还有自小照顾自己的乳母,他们都曾凄凉地死在自己面前,而正是因为见证过至亲至爱死去,他才早对死亡麻木和淡然,甚至做好了自己哪天被主家打死,然后随他们而去的准备。

    但他与生俱来的悲悯,始终还是让一腔凉血下,尚存了一颗炙热滚烫的心。

    赵凉越想,等雪停了,找个地方埋了吧,也算相遇一场。

    倏地,怀里的孩子突然动了动,艰难地伸手,死死攥住了自己衣襟,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的声音很小。

    赵凉越低头凑近了听,才知怀中小孩叫柚白。

    柚白的爹娘其实都还在世,但是日子艰难,过于清贫,家里孩子多,早就养不活了,只能扔掉一个——被扔掉的便是柚白。

    赵凉越看着柚白将自己递过去的小饼狼吞虎咽吃掉,断断续续说着自己来历,心中甚是同情。

    但也只能是同情了,赵凉越自己也过得万分艰难。避一场雪,送一张饼,已经是他能做的所有。

    许是看出赵凉越的想法,柚白费劲地爬过来,小手死死攥着他的衣摆,眼眶红红地看着他,满是小心翼翼的恳求。

    赵凉越别过头,看着外面白皑皑的飞雪,没有说话。

    直到雪势渐小,赵凉越该走了,他抬头看了眼那些探头看过来乞丐,轻易地将攥在自己衣摆上的小手拿开,压低声音道:“我可以带你走一段,以免他们再动手,但是我没法带你回去。”

    柚白连连点头。

    于是赵凉越抱起一人一兔,往北行了一段,在一处檐角前放下柚白,指了指东面一个宅院,道:“那户老爷人善,常会施粥,今日下午应该也会有,你以后可以常来这里。”

    然后赵凉越就离开了,身后柚白费劲地喊了一句,他没太听清是什么,也没有缓下步子。

    赵凉越本以为,那是他们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直到,半个月后,赵凉越在院中看到一个小孩给主家小姐公子们表演杂耍,惹得他们大笑连连。

    那个小孩正是柚白,是千方百计四处打听,才寻得机会来找赵凉越的。

    但是柚白没有想到,赵凉越在府上只是名义上的少爷,实则与奴仆无异,经常连饭都吃不饱,更别提说上话。

    赵凉越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赵康觉得柚白好玩得很,就跟赵老夫人提了一嘴,柚白就被扣下来做了赵家奴仆。

    最初的时候,这位二少爷还颇有兴味,赏些东西,有吃有喝,结果不到半月,看腻了杂耍,又见赵凉越对柚白颇为关心,便将柚白给了赵凉越院里,表面说是添个仆人伺候,实则一人吃饭变两人吃饭,可怜的供给却是不变的,往往吃了上顿没下顿。

    柚白心中愧疚,不想给赵凉越添麻烦,于是打算逃出去,但赵凉越深知逃奴是要被活活打死的,便让柚白留了下来。

    此后,他们在主家后院一起度过了八载春秋,期间多少忍辱负重,几番生离死别,不足为外人道也,如是非要问上一句,赵凉越只想出一句话来:

    还好,他们都活了下来,还能走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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