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回到小院,找来的厨子宋叔已经到了,并准备好了晚膳。

    柚白嗖地就趴上桌子开吃,完全不拘礼数,宋叔看的一愣,疑惑地抬头看向赵凉越,赵凉越对他点点头,自己也坐下用饭,还示意宋叔也坐过来。

    宋叔忙道:“不了不了,公子请慢用。”随即退了下去。

    柚白扒了半碗饭,稍微慰藉了辘辘饥肠,才从碗里抬起头来,道:“公子,我们去典当行卖了佩子,回来路上却没买个什么稀罕物件,怎么去给隔壁送礼啊?”

    赵凉越喝了口汤,道:“买了。”

    “买了?”柚白露出疑惑之色,盘算了一下买的东西,难以置信地问,“不会……是那面素扇吧?”

    赵凉越徐徐点头。

    柚白吃了一惊:“我还以为那是顺手买了煽火或纳凉用的,那不是才七十文,隔壁那位能看上吗?”

    “要是一面素扇,自然不行。”赵凉越皱了下眉,吐出一块蒜来,“但是我能有办法把他变成他想要的东西。”

    柚白疑惑地点点头,开始好奇自家公子要怎么将七十文的东西变成七千两的稀罕物。

    饭后,已是暮色四合,宋叔将灯盏点亮。

    柚白靠在书房窗棂上,摸了块梅花糕吃,含糊道:“隔壁那位似乎是回那院子,但昨日我不是间那院里不常住人,今天他还会来吗?”

    “隔壁那位守株待兔已久,怎么会我不出现,他就不来了呢?”赵凉越说着起身,将素扇展开放好。

    柚白过来于一旁研磨,忍不住问:“公子,你是怎么猜出隔壁和王老前辈有关系的?”

    “不是猜出来的,是实打实的知道。”赵凉越轻叹一气,道,“那出《浮逍遥》的戏,人人只道是不堪面世的淫言秽语,却不知是一群人求救的无奈之举,你仔细回想一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哪一年又发生了什么?”

    柚白想了想,道:“那不正好是四年前,王老前辈被赵氏强行扣留,无奈之下出计替赵氏除去了对家郑氏。”

    “正是与此有关。”赵凉越道,“当时的郑氏多商贾,富甲一方,看起来风光无限,实则私下经营多家青楼,且与官府勾结贩卖人口,甚是猖獗。四年前,河州地界爆发饥荒,不少流民逃至泖州,其中有位钱秀才,此人虽为钱姓,却没有半点富贵命,带着妻子逃至泖州,妻子重病,他却身无分文,求救之时因长相清俊被骗至倌院,受尽折辱,妻子来寻他时被活活打死。”

    “后来,他终于寻得机会逃出去报官,却反被定为胡言乱语,送回倌院。极度悲愤绝望之下,他写下这出《浮逍遥》,明为倌院之戏,实则暗藏玄机,比如其中‘此景唯月照方朗,杜林外,扁舟难发’指的便是前朝长公主逼迫名士顾之觞做面首,顾之觞月夜逃至杜林外,正要乘舟而去,长公主的人却已经断了他的退路,他只得投江自尽。”

    “当时同钱秀才一样,被郑氏逼良为娼为倌的人数不胜数,其中一部分敢于反抗,就和钱秀才一起将这出《浮逍遥》传遍了泖州,只求有人能看出一二,给予他们清白。”

    柚白听得心惊,却也恍然大悟:“所以当年,老师就是凭借这出戏看出端倪的?”

    赵凉越点了下头,苦笑道:“只是等主家设法往京中递消息时,到底是晚了一步,钱秀才等人皆被毒杀,没能看到郑氏与当时的知州蔡林甫伏法。”

    “可是后来官府通报文书中,却并没给他们正名。”

    “三教九流,向来要划分得清楚罢了。”赵凉越长叹一气,又倏地回想起什么,道,“其实当年能扳倒郑氏和蔡林甫,还要多亏京都朝中的一位贵人,如不是他赶在蔡林甫反应前就远赴泖州取证,先斩后奏,只怕是凭着蔡林甫的诡计多端,恐难结案。”

    “那这人是谁啊?这可不是一般的厉害,跟说书人嘴里的传奇似的。”

    赵凉越淡淡笑了下,语气里带着遗憾:“老师确是知道此人,但并没有告知我,那人又是用的假身份,我亦无从查找,只得是在心里仰慕此人罢了。”

    柚白点点头,又摇摇头,问:“《浮逍遥》的事我明白了,那这跟隔壁有何关系?”

    赵凉越落笔于扇面之上,勾得三三两两山水,道:“因当年官府有意模糊,能知道《浮逍遥》真相的人并不多,倒是有一处戏苑名冬园,常来府中后院给老师唱戏,其名角槐峰为人仗义正直,在此案中帮过忙,是知晓此案因果的。”

    “我记得这个人,他特别爱吃炒黄豆,只要不上台就搁那嚼,明明年过半百,牙口好得很,精气神也特别足。”

    “就是此人了,三年前他带着冬园离开泖州,往京都这边来,建的便是雪枋院。”赵凉越说着手中毛笔稍顿,道,“老师生前,总爱把暄山的‘暄’字写作左为水的‘渲’,这个小习惯知道的人很少,我曾提醒,他老人家是懒得改的,而你与商行还有院子主人的书信中,出现的皆是左为水的‘渲’字,再考虑往事的前因后果,就能看出这是刻意为之。”

    柚白听完不禁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感叹道:“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果然聪明人就是不一样,做事说话都不喜欢直接来的。”

    赵凉越最后一笔画完,招呼柚白凑过来观赏观赏。

    柚白只看了一眼,便道:“这不就是暄山?”

    赵凉越点点头:“如今只差同隔壁的人见见面了,你说是位年轻的公子,那必定不是槐峰,很可能是他手下的什么人。”

    柚白疑惑:“那我们直接去敲门问不就好了,送这扇子干嘛?”

    “我对京中局势尚还不明,有些事是需要试探的。”赵凉越说着,换了毛笔要往扇面上书字,被柚白一把拦住。

    “公子,你是不是要在上面题字啊?”

    “是,怎么了?”

    柚白嘻嘻笑了两声,忠言逆耳道:“公子啊,你的画自不必说,但是你的字……可是董知州见了都愣住的程度,要不……”

    要不别写了,实在是过于难看,若非本朝科举有誊录制,大抵早将那老花眼的主考官折磨得要死要活,哪里还有桂榜上的解元之位?

    赵凉越瞥了眼柚白,甩开他的手,还是固执地动了笔。

    柚白撇了下嘴,只能眼睁睁自家俊美绝尘的公子案前玉立,然后挥洒自如地写下——简直难看到不忍直视的一手丑字!

    片刻后,赵凉越放下笔来,待笔墨风干,将扇子收起放进匣子,和柚白出门往隔壁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和自家院子前如同兄弟般的一株老杨柳,迎着北风招舞着嶙峋的枯枝,此番暮色渐沉,两盏石灯光照恰好将杨柳的影子挂到后面墙上,看着就像是恶鬼魍魉张牙舞爪,整个宅子被衬得阴森森的,背脊悄然攀上凉意来。

    柚白顿住脚步,看了眼大门上映在黑影下的“萧宅”两字,不禁建议:“公子,要不我们明天再来吧。”

    赵凉越没说话,将下巴朝萧宅门口抬了抬,示意柚白快去敲门,柚白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抓起门钹叩门。

    过了一会儿,一片寂静中,门吱呀一声开了,柚白觉得门里走出个鬼都不足为奇了。

    事实上,出来的是个小童,脸蛋红润,胖胖得颇为讨喜,脖颈上套着个平安锁。

    赵凉越拱手道:“在下是来拜访贵府公子的。”

    柚白看了眼院门,不禁腹诽,哪里是贵府,分明是鬼府吧!

    “有何事?”小童倒是无拘无束,歪着脑袋,用那双亮黑的眼睛直直望着他们,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昨日院中孩子贪玩,飞檐走壁惊扰了贵府,特来赔罪。”

    小童点点头,看了眼柚白手里的匣子,抬手指了指,问:“这是赔罪礼吗?”

    “正是,还望通传你家公子。”

    小童子没说什么,突然身形一闪,铃声轻响,刹那已经到了柚白身前,伸手要拿匣子,柚白一个侧身躲过。

    “好快。”小童道。

    “你抢我东西干嘛!”柚白气急败坏。

    小童皱起眉头,莫名其妙问道:“不是要送给我家公子吗?”

    “那也是要见了你家公子啊。”

    “不想给吗?”小童不悦道,歪了脑袋瞪柚白。

    柚白觉得方才尚还可爱的小童,此番显得十分欠揍,正要发作,被赵凉越拦住。

    “那就交予小友,希望你家公子能笑纳。”赵凉越拿过匣子递给了小童。

    小童接过匣子,对柚白吐了吐舌头挑衅,看柚白气的对他举拳头,呵呵笑了声,转身泥鳅似的溜进门。

    柚白气呼呼道:“要不是不能以大欺小,高低给上他一顿胖揍!”

    “好了好了,回去吧。”

    赵凉越笑着摸了下柚白的脑袋,顺顺毛,然后带着他回自己院子。

    “那孩子,是……是他吗?”

    萧宅门后,一位发鬓斑白的老妇人还久久望着已经关上的院门,不肯转身回屋,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是。”

    一个白衣身影接过小童递上来的匣子,打开看了一眼,平静的眸中倏地似有波光漾动。

    “我好想抱抱他,那孩子太命苦了,当年那般小的年纪就……”

    “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白衣身影温柔地劝慰着。

    “我知道,我知道的。”老妇人止不住流下泪来,口捂帕子咳了几声,道,“可这么多年,实在是太难了……”

    “来日必会重逢相认的,夜里凉,您还是先回屋吧。”

    赵凉越带柚白回到庭院时,宋叔正煮着枣仁粥,说是秋夜风寒,两人外出一遭,回来正好暖暖身子。

    下午用饭不少,赵凉越还没完全消食,便只让宋叔泡了杯热茶,倒是柚白,断然是不会拒绝的,直接用大瓷碗盛得满满当当,捧着坐在廊下台阶吃,还不忘边吃边夸,宋叔听了也高兴。

    赵凉越道:“宋叔,今日收拾庭院想必你也累了,去歇息吧。”

    宋叔知道这是要谈要事了,便躬身退下。

    “公子,你是不是也察觉方才门后有其他人了?”柚白抬头问赵凉越。

    “嗯,不过只是直觉,你习武素来敏锐,说说你察觉到了什么。”

    柚白喝了一大口甜热的粥,回答道:“门后有两人,都不会武功,其中一位正值青年,很可能就是我翻墙看到的那位美人公子,另一位该是一位老妇人,好像身体不怎么好。”

    “这倒是有些奇怪了,想方设法引我至此,却不肯相见。”赵凉越微微皱眉,思忖稍许,抬头看着夜空中的一轮残月,心里莫名有焦躁感,再低头想喝口茶,发现茶早就凉了,便直接放到了一边,对柚白道,“你明日出门,想办法打听打听,看看隔壁明面上是什么身份。”

    柚白连连点头。

    “还有,明日起,我会出门算卦。”

    柚白点点头,然后愣了下,疑惑地看向自家公子:“去算卦干嘛?”

    赵凉越看柚白一脸懵,嘴边挂着几粒米,笑道:“挣点铜板啊,你这么能吃,再不找个生计,总有一天我们会坐吃山空。”

    柚白正要反驳,赵凉越将一旁放着的长剑扔给他,道:“这两天你一直没好好练功,现在我监督你,快练。”

    “我的天,公子你做个人吧,我粥还没喝完呢。”

    “两碗还不够你喝的?废话少说,赶紧的,麻溜点。”

    柚白无法,只得挑了碗里一个大红枣吃了,不舍地放下碗,气鼓鼓拔剑走到庭院之间,小声嘀咕:“每次你心情不好,就喜欢让我练剑。”

    “嘀咕什么呢?”

    柚白赶紧闭嘴,调整气息,运息挥剑,一身清辉照着少年气,身形般若云中飞鹤。

    “是让你练剑,不是让你舞剑。”赵凉越提醒。

    柚白闻言撤步翻腕,变换招式,长剑翻转间,目光凌厉起来,一招一式步步紧逼,铮铮然若迅雷破空,几枚空中飞叶顷刻间一分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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