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尚浅,雪枋院的小仆们已经将石灯点亮,院内的戏台上唢萧筝鼓,红缎飘飞,台下清酿香茗,只待宾客。

    约莫过了半刻钟,前几天递了帖子的客人们纷至沓来。

    院门口,冬蝉着了一身红绸的袍子同他人一道接客,时而歪着脑袋对来客眨眼吐舌头,时而蹭过去讨个赏赐,憨态可爱,逗得客人连连大笑,只当是个绝顶玲珑的活宝。

    “二公子,咱这背着老爷出来是不是不大好?”

    不远处,一架马车停下,驾车的小仆还是担忧地又提醒了一句,一个着琥珀色锦袍的少年郎从马车中掀开帘子探出来,抬头看了眼熟悉的戏苑,笑道:“怕什么?爷个子高,天塌了有爷,你操什么心?”

    少年郎说着,也不用人扶,一个跃身,稳稳落地。

    “哎呦,这不是韩二公子吗?”另外几位刚下的马车的公子笑吟吟凑了上来,“几日不见,韩二公子真是愈发丰神俊朗,衬得我等自愧弗如啊。”

    “少来少来!”韩亭摆摆手,“爷今个儿重点是来听瑢歌新戏的,可不是听你们这些奉承的鬼话。”

    说着,韩亭带头往雪枋院里走,还特意给冬蝉带了京都近来的新鲜玩意儿,惹得冬蝉欢呼雀跃,哥哥长哥哥短,寸步不离跟着韩亭。

    背后有人看不惯,开始小声嘀咕。

    “看他那样,真以为咱们愿意奉承他?”

    “人家上辈子眼光好,投了个好胎,父亲是当朝丞相,哥哥是堂堂镇南军统帅,你酸有何用?”

    “唉,真憋屈,这么个游手好闲的窝囊废,天天在我们上头吆喝。”

    “嘘,别说了,人家怎么窝囊,收拾咱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行人进了院内落座,茶水温凉正好。

    “这院子上月修缮一番后,果然更衬瑢歌了。”韩亭四周望了圈坐下,往嘴里扔了块糕点,笑道,“欸,这八珍糕上次我就跟瑢歌说过一次,这次来就备上了,还有这赤豆糕,我素来最爱了,每次来都有。”

    有人道:“韩二公子是雪枋院常客,又与瑢歌是私下的好友,他又怎会不尽心尽力呢?”

    韩亭闻言受用的点点头,拿了块赤豆糕慢慢吃,笑道:“那是自然。”

    台上乐师堪堪坐好,韩亭看了下刻漏,离开场还有两刻钟。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院内的人互相招呼了一下,便一起往院门迎。

    韩亭伸脖子往外看了眼,便知是季晟那厮来了。

    季晟照旧穿着件肩头绣虎的锦袍,他素来喜爱猛禽,尤其是虎,除了朝服礼袍外,几乎每件衣服都会绣上虎,皆是威武狂啸,狰狞可怖,让人不禁望之生畏。

    “五皇子来雪枋院与我等一同听瑢歌的新戏,简直是人生两大乐事相撞,双喜临门啊。”

    “是啊,五皇子精通乐理,又对戏曲独有建树,待会儿可要指点我等一二。”

    “那我可得离五皇子挨近些,不然今天怕是没空请教了。”

    众人拥五皇子从外走进来,韩亭赖得起身,只随意抱拳对季晟拜了拜,极其敷衍。

    季晟居高临下看了一眼韩亭,撇了下嘴,对旁的侍卫道:“还不快些把我给瑢歌的礼物搬进来,做事怎么这么墨迹?”

    有人闻言,很是上道地问了句:“不知五皇子带来了什么好宝贝?”

    季晟坐下,招呼大家也坐,端起茶小呡了一口,才悠悠道:“也不算什么宝贝,前些日子进宫看望母后,得了些南海进宫的红珊瑚,也不名贵,但我看那形态奇特,有几分观赏价值,就让人做成摆件带过来。”

    “哎呀,可是南海今年进贡的那批红珊瑚?”

    季晟微微点头。

    “五皇子太谦虚了,我可是早闻今年南海贡品中,尤以那红珊瑚最为上成,不知我等可有眼福看上一眼?”

    季晟道:“这是我送给瑢歌的礼物,你们要是想看,待会儿还是看他意思吧。”

    说话间,只见四个侍从将一个大漆箱抬进来。

    众人啧啧称奇,不禁感叹:“这得近两尺高吧。”

    季晟不禁嘴角噙笑,刻意瞥了眼韩亭的脸色,看对方果然不悦,便心下舒服了不少,觉得吃入口的点心都甜上了几分。

    韩亭看季晟那得意的样子,翻了个白眼,坐在一旁的冬蝉拽了拽他。

    “怎么了?”韩亭俯低了身子问。

    冬蝉挺直身子凑上来,用小手为两人隔出一片小空间,耳语道:“我最喜欢韩哥哥送的,而且我家萧哥哥也不喜欢那个五皇子送的,每次收了回头都是堆杂物里了。不过,这是个小秘密,我只告诉你哦。”

    韩亭闻言舒眉笑了,道:“放心,韩哥哥一定保密。”

    “我不信,要拉钩!”

    “好好好。”

    冬蝉急着伸出小手来,韩亭摸了摸他的头,和他拉勾。

    这时,一声锣响,管事笑脸走上台来。

    “诸位,戏将开,且观东风送春来!”

    大家皆回自己位置落座,季晟瞥了眼韩亭,故意将上身探近了些,问:“要是知道本皇子也来,韩二公子想必就不肯来了吧?毕竟你送的那些破烂玩意儿,瑢歌又看不上,再一对比我这个,更是羞于见人吧。”

    韩亭笑道:“五殿下,你这是来听戏的,还是来自己来唱戏的?一进来就恨不得整个院子围着你转,跟集市旁那猴戏可差不了多少。”

    “几天不见,你这嘴上的功夫可又见长了。”季晟扯了下一边嘴角,放低声音道,“不过呢,这嘴上功夫,想必用在其他地方更能好吧。”

    韩亭闻言冷哼一声,过了会儿才明白季晟这混账在说什么,脸色一变,嗖地起身坐到后排去了。

    有人见状笑道:“韩二公子,你与五皇子可是少时就为同窗,这见个面怎么不一起叙叙旧,反而恨不得八丈远呢?”

    韩亭赖得打理他们,任他们笑话。

    等季晟看台下这戏看够了,才堪堪将手一抬,道:“瑢歌马上就要上场了,这般吵吵嚷嚷像什么话?”

    台前瞬间安静下来,台上乐师都已准备完毕,只待开戏。

    真是贼喊捉贼。坐在角落里的赵凉越目睹了整场闹剧,不禁腹诽了一句。

    又一声锣响,小仆将台下的灯灭了大半,此番唯有台上灯火明朗,加之夜幕已落,黑沉如墨,衬得台上犹如梦境,带了几分不真实。

    “瑢歌要出来了。”赵凉越前方有人小声道,语气里止不住的兴奋。

    只闻唢萧筝鼓渐起,一抹白色身影飘然入场,雪袂纷飞,墨发如云,一步一态惹得目光不舍分毫挪开,待近了,抬眸望过来,一张脸美得摄人心魄,眸中似有隐隐秋水,眉头只微蹙,顿时惹得台下心生怜爱,却又无半分媚态娇姿,唯有谪仙两字是为恰当形容。

    赵凉越突然就想起柚白对他的评价,美人公子。

    萧瑢确实只能用美人来形容,无关性别,美得世间独绝。

    “霞云升红日,风徐鹤归来,清风摇那竹青,送一雾芬芳到高阁。”

    萧瑢一开口,四下的人便自发聚精会神起来,有人挺背坐直,有人不自主将坐下椅子往前挪动,赵凉越也自认实在是挪不开眼,放下了手里的糕点。

    赵凉越望着台上人唱念做打,一举一动映在光影迷离间,如云如花如皎月,如梦如幻如仙境,好似那台上人不是在扮演仙人,而是他本身就是仙人。

    只是一场戏细细听下来,赵凉越心里多了许多疑惑。

    《寻灵》是一个有关报恩的仙家绮梦,主人公是得道成仙的元胥高人,居云霄之上,住琉璃高阁,得世人尊崇,可谓修道者终极渴求的存在。

    某天,有一位衣衫褴褛的少年阿九翻越崇山峻岭,过来求他救命,一问才知不是阿九要救自己的命,而是救他师父的命。

    元胥感其忠义,便要派座下大弟子随他救师,谁知阿九却道须得元胥亲自出手,元胥心生疑惑,他那大弟子已然道法高深,有何地方他都应付不了的?

    一问才知,阿九师父所困的,竟是那无妄潭。

    何为无妄潭?乃千年前天法于人间荒芜之地所设,潭水奇寒,戾气冲天,专锁扰乱三界作乱者,凡是被囚禁于潭底的皆是穷凶极恶的魔头,直待九九八十一年,被寒潭水蚀去骨血,吞尽魂魄,再不能转世。

    于是元胥拒绝了阿九,并要他速速离开。

    阿九苦苦相求,告诉元胥高人他师父是一千年前在东海给往来者摆渡的散仙目海,并将目海的拂尘交给元胥,元胥听此当即陷入了回忆。

    一千年前,元胥尚是肉体凡胎,与其他道人一同去蓬莱求取仙丹,海上遭遇海鬼作乱,所带符纸法器皆无济于事,眼看就要葬身海腹,便是目海冒险赶来救下他们。

    此后,元胥四处游历,听闻的皆是对目海散人的称颂,他自己也深信不疑,以目海为求道所追寻的目标。

    直到八百年前,目海再无音讯,彼时的元胥以为只是目海归隐,却不曾想过,八百年后要面对他被锁在无妄潭的事实,莫非是沧海桑田让人换了禀性?

    阿九告诉元胥,自家师父是被冤枉的。

    是啊,那般光风霁月的一个人,手中拂尘曾经庇护了多少苍生,怎么会变成十恶不赦的天地共敌?

    但无妄潭素来由天庭掌控,凡锁者必有缘由,诸人不得非议,若是元胥去闯,便是与天庭作对,与既定的三界盟约作对,也是要弃自己数百年建立的仙门诸弟子于不义。

    “求元胥高人救师父!”

    阿九跪在阁外,磕得额头满是血,哭得声嘶力竭,天公不忍,晴天换黑风,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元胥深知,自己虽道法颇有建树,但在各路仙家百门中也占不上鳌头,且自己所居乃险峰云霄之上,阿九不远万里来此,必定是其他仙人已经拒绝了他。

    元胥高人会怎么选择呢?

    今日的戏到此便结束,萧瑢扮演的元胥还一袭白衣立于光影之间,久久沉思。

    当凄清低沉的萧声停止,台上的灯盏熄灭,这场戏便落幕了。

    小仆出来将台下灯盏点亮,大家这才从方才的故事中慢慢回过神来。

    “前些日子连面都见不着,原来是在写这般绝妙的戏本子。”季晟率先站起来,和正从台上走下来的萧瑢谈笑。

    “瑢歌的戏,向来是不曾让人失望。”韩亭也起身走了上来。

    “这戏本子能得五皇子和韩二公子一声谬赞,也是它的福气了。”萧瑢的声音很温柔,待他走进台下光亮正中,抬眼一看,整个人与唱戏时截然不同,带着美人特有的慵懒和随性。

    季晟直直盯着萧瑢,因他高了半个头,看到的正是这美人低眸浅笑的模样,像月下昙花似的,总带着朦朦胧胧的脆弱美,我见犹怜。

    韩亭扭头看到季晟□□的眼神,侧身要往两人中间凑,被萧瑢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其他人也纷纷夸赞起来,有人甚至激动地非要萧瑢教会自己唱戏,还要他到自己府上唱上几场。

    萧瑢听着众人说话,时不时回一些,总是浅浅地笑,似乎并没有特别高兴,让人忍不住要付出些什么,让这位美人能够对自己展颜。

    有人道:“五皇子带来的宝贝南海红珊瑚,不知瑢歌可愿让我等一同观赏?”

    季晟笑了笑,道:“哪里算得上宝贝?还要瑢歌喜欢,才算得上有几分价值。”

    萧瑢道:“五皇子送的,哪次不是一等一的稀罕物件,我一个人看岂不是可惜,不如今日借五皇子的光,诸人共赏岂不更好?”

    “既然瑢歌这般说。”季晟手一抬,侍从将大漆箱抬到中间打开。

    众人只见那珊瑚摆件高近两尺,座用紫檀木,镶以玉石,珊瑚浑体色泽艳丽,流光溢目,又因经名匠之手,不显丝毫俗气,实乃上乘。

    众人赞不绝口,又是一顿马屁加奉承。

    “也就那样吧。”韩亭哼了一声,看向萧瑢,道,“要是你喜欢,赶明儿我也给你送一件。”

    “哎呀,你这是攀比心啊,韩二。”季晟笑了两声,道,“我只是想让瑢歌开心开心,诸位开心开心,怎么到你那里,就非要和我较劲?”

    韩亭并不理会,扭头看向另一侧,不经意看到了角落里默默吃茶的青衫男子。

    那人虽衣冠简普,但却生得颇为清俊,在这喧扰之下,自带了独一份的静默,仿佛他周边的一切也都安静下来。

    季晟随萧瑢目光望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人,问:“倒是副生面孔,想必是瑢歌的新朋友,不知姓甚名谁?”

    只见青衫男子起身,走过来行了一礼,从容回道:“回五皇子,草民姓赵,名凉越。”

    这时院内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了赵凉越身上,只觉这人长得倒是一等一,方才隐在角落竟未曾注意到——大概是穿着实在过于简普,虽不至于布衣芒屏,但和院内其他人自是没法比的。

    “这不是泖州会试解元,赵大才子吗?”院内有人说了一句。

    “原来是科举麟子。”季晟说着,又打量了赵凉越两眼,问,“籍贯泖州,可是暄山赵门后人?”

    “正是。”

    因院中多是年过二十的公子哥们,平日又多吃喝玩乐,并不知晓暄山赵氏,见季晟似乎对其有些兴趣,皆是有了八卦心思。

    季晟上下打量了赵凉越一番,道,“本皇子以前倒是也听闻过一些旧事,和你们暄山赵氏有关,你想知道吗?”

    季晟说话间,已经离赵凉越很近了,名奢檀香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子霸道意味,同季晟衣袍上的猛虎一般,赵凉越不可查地微蹙了下眉。

    “都是些过往的旧事。”赵凉越赔笑道。

    “旧事才要提啊。”季晟挑了下眉头看向赵凉越,仿佛自己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笑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头一回再见暄山的人呢,当年主家被砍头砍得一个男丁都没了,你是旁系子弟吧?”

    赵凉越神色淡淡,没有回答,只是点了下头。

    众人见状,便知这位素来横惯的爷,又在拿人痛处寻开心了,皆是抱着看热闹的想法观望。

    “我说五皇子,今天是来听戏和看你那破珊瑚的,就不能好好谈戏吗?那可是瑢歌花好多心血写的。”韩亭看不惯,直接开了口。

    季晟扭头看向韩亭,抬起下巴对着他,带着股子不屑。

    眼看两人又要开始嘴皮子打架,萧瑢笑了笑,过来打圆场,靠近季晟道:“方才五皇子赏脸,一直只夸瑢歌,还没进行其他点评呢。”

    季晟又白了韩亭一眼,转头看到我见犹怜的美人,顿时消了气,道:“故事好得很,瑢歌也唱得好,哪有什么值得我点评的?”

    萧瑢笑了,道:“五皇子说话总是这般好听,哪有一直这样夸的?不点评,瑢歌怎么进步?”

    季晟闻言,抬手拉着萧瑢往戏台旁走,笑道:“来!本殿下来告诉你,你方才在这台上,哪里唱得最惹我仿佛见了仙人一般。”

    众人关注的目光终于散去,赵凉越对不远处的韩亭抱拳躬身致谢,韩亭笑着摆摆手,表示小事一桩。

    院中又是一片欢声笑语,小仆又上了茶点,直到时近宵禁,众人才恋恋不舍地散场。

    季晟在众人拜送中上了马车,才发现元公公不知何时在里面候着,便抬手让车夫赶紧走。

    “可是母后那边出了什么事?”

    元公公点头:“回殿下,是德妃流产了。”

    “那个贱人不是罪有应得,关母后什么事?”季晟当即皱起眉头,问道,“难不成这事还要攀扯上母后?”

    “是皇上觉得蹊跷,便让人搜宫,竟从凤仪宫搜出了麝香红花等,正是导致德妃流产的药材。”

    季晟冷笑一声,道:“搜宫第一个就搜出凤仪宫有东西了?母后还真是有一国之母的尊荣啊,父皇哪是要搜宫,是要废后吧?”

    元公公忙道:“殿下,这话可不能说啊!”

    “有何不能说的?”季晟长叹一气,缓了下心情,问道,“母后想让我怎么做?”

    元公公凑过来耳语一番,听罢只觉气结于胸,愤然咬牙道:“也只能这样了,我这个父皇,真还挺念‘旧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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