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恩寺位于京都西南城郊,是大许开朝初年所建,由元绥帝亲自选址和题名,后经建宁帝,到现今平崇帝,皆重佛道,历百年光阴,恒恩寺已然规模宏阔,香火鼎盛,每月十五皆会举办灯会。

    恒恩寺举报的乃是小灯会。

    本朝据制,正月有大灯会,由朝廷礼部主办,以庆上元;其他月有小灯会,由恒恩寺负责,供人祈福祛灾,赏灯游玩,朝令特许此夜无宵禁,很多卖灯卖新奇玩意和吃食的小贩都会借机来此,在距恒恩寺一里路的来道上聚集,故而自成一景。

    虽近年灯会盛况大不如前,但也是人流如织,比平日热闹不少。故赵凉越到恒恩寺时,虽时候尚早,但小贩们已经开始着手准备。

    “公子,要买糖葫芦吗?”

    幼稚的童声从身后传来,赵凉越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旧袄的小姑娘,正拿着一根长长的,和自己身高不相符的草靶子,对自己谈好地笑。

    赵凉越正要掏钱买上两根,过来一个男人一把拖走小姑娘,应该是她爹,嘴里还不住教训道:“眼力劲怎么这么差!他那个破烂衣衫,能买这些吃不饱的东西?让你卖糖葫芦,迟早亏出个好歹来。”

    小姑娘回头委屈看向赵凉越,赵凉越晃晃自己确实破烂的道袍,表示她爹说得很对。

    等父女两走远,赵凉越四处逛了逛,发现好地方已经被小贩们占完了,便试着在热闹的摊子旁算命,但多是刚坐下就被赶走,最后只有一位卖阳春面的老妪不嫌弃他,还让他隔自己的炉火近些,免得受寒着凉。

    照旧没几个人找赵凉越算命,他便索性过来帮老妪的忙,提提水搬搬东西。

    “老人家,你自己一个人出来摆摊,家里其他人呢?”赵凉越随口问道。

    老妪楞了下,叹道:“有两儿子,都去宁州当兵了,苦啊。”

    “宁州?”赵凉越想了想,又观察了下老妪脸色,发现老人家提到宁州两字时,面容似乎瞬间变得憔悴忧愁,便宽慰道,“宁州今年发了洪水,情况不太好,可能在那边当差确实要辛苦些。”

    老妪闻言苦笑一声,随后一双浑浊的眼忍不住掉下泪来,声音哽咽:“道长有所不知,我那苦命的两个孩儿……已经回不来了!”

    赵凉越闻言心头一痛,看着老妪满头白发,缓了下心绪,才问:“可还有其他亲人?”

    “还有一个孙儿,才七岁。”老妪说着不停地用枯树皮一样的手抹眼泪。

    “老人家请节哀。”赵凉越说着掏出自己钱袋要递给老妪,但是被摆手拒绝了。

    “道长……”

    老妪抬手想凑上前抓住赵凉越,但想到自己满手油渍,便颓然垂下手来,只尽量挺直背抬高视线,仰头注视眼前带着斗笠的道士,因隔着白纱并看不到脸,可突然想起以前邻里人说,一般窥探老天爷的仙道高人,都是这般不示面目,很多时候百年难求,千金难求。

    于是,老妪往前走了两步,双手都在发颤,苦笑着哀求赵凉越道,“道长,可否为我那两儿算上一卦,让我这可怜老母知晓他们是否投了好胎?我也知,道长是得道高人,我没有报酬相付,但……但求道长算上一算,来生必当当牛做马报答!”

    老妪说着,情绪越发激动,俯身就要下跪,被赵凉越一把扶住。

    赵凉越很想告诉她,人闭眼死亡的那一刻,便是什么也没有了,自古神魔鬼怪,多是蛊惑骗人,又或是执念难消。

    但到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人之百年,生老病死,不如意事常□□,已然处在痛不欲生的绝望之中,又何必太过清醒?

    赵凉越扶着老妪坐下,从一旁取了签筒放到她面前,道:“您摸一根,便是天命给您指的路。”

    老妪低头看向面前只露出签尾的数十根木签,死死盯着,任风刮乱头发贴在脸上,一动不动,迟迟没有伸手。

    在她眼里,每根签后藏着不同命途,无论福祸贵贫,还是三六九等,都是老天爷对他命苦孩子来世的划定,她想要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又怕过得不好,她却无能无力。

    老妪又是鼻涕眼泪不住地流,拿出帕子不停的擦,赵凉越坐在对面并不催。

    半晌后,老妪还没做出决定,倒是有人来吃面,喊了几声没人应,赵凉越提醒了老妪一句,老妪这才慌忙起身,一不小心撞到了桌子,签筒倒了,一根签滑到了赵凉越面前,赵凉越拿起放到手中,老妪心头一颤。

    赵凉越道:“待我解签,您先为客人做面吧。”

    老妪点了下头,心不在焉地转身。

    客人是个卖伞的小贩,摆摊时常见到老妪,也算熟识,看了一旁穷酸道士样的赵凉越,凑到老妪旁小声道:“您这是在找那江湖骗子算命?”

    老妪眉头紧蹙,道:“不可这般议论道长。”

    小贩道:“您儿子已经走了,自个儿留钱好好和孙子过日子吧,那些个天命难为,知道了也没法子,您说说您这三天两头遇到算命的就往上凑,砸了多少汗水钱,可有换得半点安心?”

    老妪生气道:“你懂什么!”

    小贩只能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快速吃完面付了账,便奔自己摊子去了。

    老妪给赵凉越倒了杯热茶,急急问:“道长,可有看出来什么?”

    赵凉越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徐徐道:“阴阳玄妙,万物相生,此签出得并非偶然,而是刻意为之。”

    老妪忙追问:“老天爷说了什么?”

    赵凉越摇摇头,道:“并非老天爷说了什么,而是您两名儿子尚未投胎,孤魂飘荡。”

    “什么!”老妪顿时又是两行热泪,“那道长,我该如何是好,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才能让他们有个好归处?”

    “您先不要捉急,他们只是还未离开,尘世还有眷恋。”赵凉越叹气道,“还有放不下的东西,便不肯走了。”

    “肯定是放不下狗儿!”老妪解释,“就是我孙儿,长子走时还在襁褓,如今才一岁,爹爹就没了命,尸骨都回不来,也没地葬,媳儿也病下不起……这命怎这般的苦,老天爷竟也不看一眼!”

    赵凉越察觉有几分不对劲,问道:“宁州并无战事,也无暴起,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老妪怔住,随即脸上露出惶恐之色来,嘴唇颤动几下,分明是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赵凉越知道宁州可能出了什么大事,老妪应该被警告过,所以并不敢四处声张,赵凉越也不再追问,只是手指一掐一算,道:“孤魂留世,夙愿难消,要想您的两个儿子投胎转世,唯有一法。”

    老妪这才恢复几分清明来,问:“道长有什么法子?”

    “这法子嘛,他人或他物皆不可借用,唯有您亲自做才能功成。”

    “我亲自做?”

    “是。”赵凉越煞有介事地手指飞动,将那根签看了又看,“他们所放不下的,便是老母娇妻幼子,此三者无忧,他们便可安心离去。”

    老妪眼神的光亮倏地消失,眼睛像是两个漆黑的窟窿,绝望地哭嚎道:“儿啊,你们就走吧,我们已经没活头了!”

    赵凉越试着喊了声老妪,但她已经什么都不想回应了,只顾哭天喊地叫唤,有时还会发出笑声来,颇有疯癫状,路过的人直接避开,还有小孩被吓哭。

    赵凉越不忍再看,转头看着旁边蒸笼的白气升腾,直到老妪情绪稍微稳定,赵凉越才温声道:“天无绝人之路,其实两子已为您结取善缘。”

    老妪终于肯抬起头,看向赵凉越:“道长若是能让我媳儿孙儿有活头,舍了我这老婆子的贱命阳寿都行!”

    “无需这番。”赵凉越看着老妪,环顾一圈四周,从袖中掏出一块玉牌偷偷塞给老妪,道,“切记不可声张,这是他们托我带给您的,拿着去城南济病坊,便是活路。”

    “济病坊?”

    老妪并不是不知道济病坊,只是本朝据制,唯有官宦出身鳏寡孤独者可入,她一个卑贱小老百姓,真能进去吗?

    赵凉越郑重点头,道:“这玉牌乃是天机,您且拿去济病坊便是。”

    老妪于是脸上有了真实的笑容,双手捧着玉牌,就要给赵凉越下跪,被赵凉越一把扶住。

    赵凉越道:“并非我的功劳,是您两个儿子在惦念,他们是好孩子,您要替他们好好照顾自己和媳儿孙子。”

    老妪连连点头,赵凉越拿出一根手指长的竹制小笛吹了几声,没一会儿,柚白往这边来了,一个翻身从墙头落地。

    “我刚正吃糖葫芦呢。”柚白抱怨道,随后看到一旁满脸泪水的老妪,立即收了笑容,忙问发生了什么。

    “这位壮士,还请送这位老人家去济病坊。”赵凉越朝柚白一拱手,又对老妪道,“我守着您的摊子,您且放心去。”

    柚白点点头,心道自家公子演算命先生还挺投入,突然神色一滞,察觉到了什么,便朝赵凉越附身过来,耳语道:“公子,附近好像有人跟踪你,我这个时候走不好吧。”

    赵凉越摇摇头:“无妨,去吧。”

    柚白不肯动。

    赵凉越只得解释:“暗中的人一直不出手,想必也不是奔我性命来的。”

    柚白这才带着千恩万谢的老妪往城南去。

    看着柚白扶着老妪离开的背影,赵凉越又想起五年前泖州瘟疫时的旧事。

    那时候,泖州暄山饥荒瘟疫横行,赵氏西迁避难。

    西迁途中,自己和柚白却不幸染上瘟疫,命悬一线,主家便要将他们烧死,是一位老者遇到救下他们,找来郎中救治,还为了他们答应解决赵氏当时西迁遇到的一些困境。

    但他们受此重恩,还来不及知道老者姓甚名谁,就因赵氏看中他的才华,想为己所用遭拒而起了杀心,老者只得连夜逃走,他们连送别都有。

    但一年后,赵氏还是找到了这位老者,将他锁在偏院做了赵氏幕僚,直到去世。

    也就是在那个院子里,自己拜老者为师,成为了他的唯一学生,在他教导下看到了另一番信仰,那是与自己往日所见全然不同的家国山河,是为苍生换得安居乐业的砥砺宏图。

    那个时候的他就在想,老师之才情和远见,绝非常人可比,过去的他该是拥有怎样的一番绝世光景,又受多少人追随崇敬?

    赵凉越曾经一直觉得,自己能成为他的学生,是他所求无门落魄后的无奈选择,自己并非嫡子嫡孙,但凡有更好的选择,都不会是他。

    直到一年前老师弥留之际,他搀扶着老师走进漫天飞雪,望着一院满是花苞的红梅树,老师突然问他:

    “你后悔做老夫的学生吗?”

    “……老师为何这般讲?是老师让学生看到了另一种活法,不枉此生。”

    “其实老夫能收你做学生,也算苍天怜我残生,送的最后一份厚礼。”

    赵凉越闻言一怔,因为老师素来对他要求严苛,夸奖甚少,为了让老师满意,除开为主家作画和打杂的时间,全都在刻苦读书,曾经甚至为了老师问的一个问题,能昼夜苦思,三日不眠。但那怕是这样,依然很少得到老师认可。

    “很意外老夫夸你?”老师捋着胡子笑道,“要是对你不满意,又怎会倾囊相授?”

    赵凉越闻言下跪,忙道:“是学生没有理解老师用心良苦!”

    “你我师生间不必如此。”老师颤巍巍地抬手,虚扶起他,“赵氏倾颓至今,嫡系早就没了根系,如今的主家已是旁支鸠占鹊巢,算来你进主家占个位置也并无不可。”

    “老师的意思是?”

    “我为赵氏好歹谋划了三年,临死前替你讨要点东西,他们怎会不给?”

    赵凉越闻言皱眉,道:“他们哪有这般好说话,怕是老师又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小忙罢了,换你将来入朝为官能不受出身限制,他们怎么算都亏了。”

    “老师……”赵凉越哽咽得说不出来话,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不过是赵氏旁系的一个卑贱之子,不过是无人在意生死的,竟能得到老师这般地步的庇护。

    倏地风生寒骨,赵凉越要扶老师进屋,老师却是摆摆手。

    “不进去了。”老师抬手指了下院子里的石亭,道,“去那儿吧,红梅就要开了。”

    赵凉越会意,将老师扶到石亭坐下,道:“老师等我,我去给您拿个手炉。”

    老师朝他一颔首,径自堪堪望向满院含苞的梅花。

    等赵凉越拿了手炉赶回来,老师已然永远闭上了双眼。

    簌簌飞雪和刺骨冽风从四面灌进石亭,在这天寒地冻间,须发尽白的老人朝着正北方向坐着,却是面露笑容。

    赵凉越记得,老师曾告诉他,他的籍贯在京都。

    如果情非得已,又怎会流落在外,客死他乡?

    翌日,红梅姗姗来迟,满院怒放。

    “先生已经发愣了好久。”

    熟悉的声音将赵凉越从回忆中拉回来,赵凉越察觉自己眼角湿润,但并没打算当着旁人的面抬手擦拭。

    来者便是那天的紫袍男子,今日换了身杏色衣裳,虽是素雅颜色,只是其上用金丝绣满了万福纹,实在俗气得紧,若非还有那张脸撑着,跟乡野那些土财主别无两样。

    也不知他是怎般找到这里来的。

    赵凉越头疼地问了句:“今日公子前来,有何贵干?”

    那人笑了笑,让随从将旁边凳子擦净拖了过来,然后自行坐下,摆手让侍从退下了。

    “自然是按照约定来帮先生招徕顾客的。”那人慢条斯理伸手整理方才碰倒的签筒,“没我不行啊,看看先生刚才算命又往外送东西,这还怎么做生意呢?”

    赵凉越直截了当问:“公子究竟寓意何为?”

    “哎呀,当然是报恩了,先生赠水之恩,我怎么能忘恩负义呢?”

    你还是忘恩负义吧。赵凉越叹了口气。

    见赵凉越不说话,那人照旧面色带笑,将整理好的签筒递给赵凉越,道:“这签筒中少得那根应该就是方才先生替老妪算卦的那根吧。”

    赵凉越手指摩挲着手里的签,没说话。

    “是大凶。”

    赵凉越闻言不知哪里来了火气,但还是控制着自己情绪,道:“是大吉,看来公子并不清楚我的签筒有什么。”

    “签筒是根据天干地支,周易规法所制,哪会先生的和旁人的不一样?”

    赵凉越坚持道:“是大吉。”

    来者轻叹一声,摇头道:“确是大凶,只是遇到先生,逢凶化吉罢了。”

    赵凉越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便问:“公子既然是来算命,不如我就替公子算上一算?”

    那人挑了下眉头,道:“那先生该不会趁机欺负我吧?比如说我娶不到媳妇,比如注定仕途不顺,再比如将来孤独终老?”

    被猜中心思的赵凉越舔了舔后槽牙,后悔刚才让柚白走了。

    “不过就算如此,先生肯定有解决办法。”那人凑近了些,道,“先生要是能也送我点东西,我定当放在堂前,日日香火供奉。”

    赵凉越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对付这等无赖了,只得随口问道:“不知公子姓名?”

    “哎呀,先生,你可终于想起来问我了,再不问,我都要自己忍不住厚脸皮自报家门了。”

    赵凉越:“……”

    “我的名字嘛……”那人突然又向前凑近了些,竟是抬手要揭开赵凉越白纱,被赵凉越躲过。

    赵凉越斥道:“公子虽是金贵身份,倒也不至于不将在下放在眼里,竟要这般调戏!”

    “好好好,我错了!”那人连忙道歉——虽然没有半分歉意的样子。

    “请回吧。”赵凉越直接发了逐客令,“且说公子命格金贵,也不是我能窥探一二的。”

    “好好好,我走,免得惹你心烦,不过呢,我的姓名还是要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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