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总管在府中四处寻找阿怜。

    三小姐从鬼泣山回来后,再没要自己的女儿服侍,倒是从前不得志的阿霏颇受恩宠。

    阮总管心焦不止,从前阿怜是有头有脸的贴身侍婢,只怕日后在府中地位不保,倒让备受冷眼的阿霏骑在头上。

    阿怜对父亲和哥哥心生怨气,索性躲在青篱小筑中避不见人,一心苦等寒笙也能如寒霜一般再度归来。

    玉大人似乎要对鬼泣山有所动作,今日连裴统领都暂住府中。

    阮总管听说三小姐寒霜闭口不言,视被劫之事为奇耻大辱,不肯再透露丝毫鬼泣山上的情形,心想女儿也曾去过,若此时能提供线索,立下功劳,不仅她可复宠,阮家在玉府的地位就能依然稳固。

    只是阿怜这丫头,午后便不见人,到底去了哪里?此时夜色渐浓,难不成她离府出走?

    阮总管捧了茶盘送往正厅。

    厅中寂静无声,玉天澜、裴玞相对而坐,桌案上铺开的是一幅地图。

    寒霜靠坐在花梨木椅中,对着烛火呆呆出神,阿霏侍立在侧。

    寒霜对面坐着一灰袍道士,颔下长须随风轻飘。

    阮总管将茶水放下,俯首退出厅外。正走到院门外的一株矮树边,忽然浑身酸软,晕倒在地。

    裴玞温言道:“三小姐,若你愿以山上情形相告,我一定剿除妖邪,替你出气。”

    寒霜抬了抬眼,蹙眉道:“你存心羞辱我么?现在阖府上下谁不知道,玉寒笙才是三小姐。你着急让我提供线索,是不是为了去救她?”

    裴玞也不动怒:“于私,正是如此;于公,却是为了捉拿三年前漏网的白府余孽。我知道三小姐素来不喜寒笙姑娘,但还望三小姐不计前嫌,告知一二。”

    寒霜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邓孤坟十分不耐,拍案道:“机不可失,难不成她咬定不说,咱们便在此干等?白旻昀干系重大,若再犹豫下去,天涯海角,又该何处去寻他?”

    忽见堂内蜡烛随风摇曳,花厅瞬间一暗。

    只听得四下传来一阵漫不经心的笑声:“邓门主何必去什么天涯海角?白某自来登门便是。”

    花厅中人俱是一惊,纷纷站起。

    只听窗户四下响动,厅门大开,三人立在门外,中间的白衣公子当先踏步而入,冷眼看着厅中众人。

    裴玞望见他身畔盈盈而立的素衣女子,忍不住呼道:“阿笙!”

    玉天澜却看着一身红袍、负手而立的熹焰神君,掌心冷汗不止。

    熹焰神君微笑道:“玉大人,又见面了。你府上的卫兵倒也警觉,只可惜身中化绵散药力,成了昏倒在地的废物。玉大人当年处心积虑用化绵散废了白府众侍卫的战力,天道轮回,今夜也教玉大人尝尝这滋味。”

    白旻昀睨了邓孤坟一眼:“邓门主,鬼王有令,他在世一日,你不得踏出血符门半步。怎么连自己的誓言都忘了?”

    邓孤坟冷哼:“狐假虎威!我手下早已探知,冥漠王突然暴毙,正是你下的毒手!鬼王既死,誓言已废,我便算不得违誓。今夜,你最好交出我门中宝物血符种,否则别想活着出去!”

    白旻昀笑道:“凭你们几个,有什么把握留住我等?”

    邓孤坟见他托大,狞笑道:“白公子剑术高绝,老夫自忖拳脚上非你对手,只是用毒手段,防不胜防,公子当年不就吃了毒药的亏么?这位娇滴滴的寒笙姑娘不会武功,只怕你也要分心保护。

    “如此一来,玉大人与裴统领联袂对付熹焰神君,神君纵然神功卓绝,恐怕也占不到便宜。且裴统领只须寻得间隙发出讯号,我等撑到北府兵前来救援,白公子现下可还觉得,你们三人能活着走出玉府么?”

    白旻昀并不理睬他,却冲裴玞道:“裴兄何时与这等江湖败类沆瀣一气了?玉天澜出身血符门,与邓孤坟暗中来往,裴兄放着好好的北府兵统领不做,也打算投身草莽?”

    裴玞盯着似笑非笑的白衣公子,眸色复杂,似有积年宿怨:“此人身份,裴某方才知晓。你们江湖之事江湖了,与裴某无关。白旻昀,家兄三年前死于乃父之手,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当年天网恢恢,教你侥幸多活了三年,今夜无论如何,我也要将你缉拿归案。”

    白旻昀冷冷道:“令兄之死,不妨问问这位玉大人。他要挟秦夫人以血符秘咒害我,最终反倒连累令兄。裴白两家虽有抄家灭门之仇,裴家也是奉命行事,这位玉大人却隐身幕后,坐收渔利。”

    裴玞竟不知兄长裴珩之死与玉天澜有关,转头向他看去。

    玉天澜面上一僵,只觉两道冷电逼射而来。

    邓孤坟听到“秦夫人”“血符秘咒”几个字,急道:“秦南烛果然用过此咒!我问你,那剩下的几颗血符种,是不是在你手里!”

    他情急若狂,又指着寒笙道:“还是在你手里?”

    白旻昀拦在寒笙身前,冷笑道:“邓门主,你又何必执着于这几颗无用种子?你知不知晓,玉大人早已习得‘斩血’术,血符秘咒从此对他无效。既有克星,又何必炼制什么血符种?”

    邓孤坟错愕万分:“少骗我!‘斩血’乃我门中秘术,向来唯有历代门主代代相传,你道是人人皆可习得么?玉天澜没这个本事!”

    白旻昀耸耸肩:“这是秦南烛夫人所言,信不信由你。”

    邓孤坟气急败坏,顾不上查问玉天澜,冲白旻昀吼道:“少废话,快将血符种交出来!”

    一阵阴风扑面逼来,白旻昀身子疾后掠:“哼,掌风含毒,邓门主一出手便是致人死地的杀招,也太瞧得起在下了。但今夜你的敌手,却不是我。”

    邓孤坟哪有心思去猜他语中之意,更不答话,挥掌向前。

    忽然花厅中烛火摇曳,光线又是一暗。

    烛焰摇晃间,厅中骤然多出一人。

    来人须发戟张,双目圆睁,凶神恶煞。

    邓孤坟宛若被钉在原地,一线冷汗沿背脊滑下,嗫嚅道:“鬼、鬼王……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他内心翻江倒海,鬼王竟然没死?!难道白山黑水放出来的是假消息?

    白旻昀既属他麾下,自己来夺血符种,岂非找死?

    熹焰神君毕恭毕敬站在鬼王身侧:“前阵子不知白山黑水的人误信了什么‘鬼王身死’的谣言,一些宵小之辈趁着人心浮动之际,暗中挑唆鬼君手下叛乱。邓门主,这便是你的手笔吧?你误以为鬼王暴毙,破誓出门,却想不到鬼君借着你的挑拨离间,顺手清肃了白山黑水的叛徒。这可要多谢你啊。”

    冥漠王面色凶狠,双目猩红,盯着邓孤坟道:“你忘了我说过的话?”

    邓孤坟愣在原地,齿关不住打颤:“鬼王恕罪!邓孤坟有眼无珠,误信人言,从此回归本门,再不踏足江湖。”

    冥漠王不置可否,招招手,示意邓孤坟走近些。

    邓孤坟软着腿躬身上前。玉天澜只见冥漠王俯首低声说了些什么,邓孤坟唯唯诺诺应了几声。

    冥漠王随即微微颔首,侧身让出路来,冷冷道:“还不快滚!”

    邓孤坟如获大赦,似一阵风般逃出门去。

    玉天澜见己方骤失臂助,心神大乱。但见鬼王立在厅中,当真如阎罗亲临,顿时不敢出声。

    白旻昀见邓孤坟已遁去,冲鬼王招招手,倒像是指挥手下一般。

    玉天澜看得心惊肉跳——难不成这白氏余孽竟收服了江湖首恶的冥漠王?

    “老罗,扮得不错,邓孤坟已被吓走,你且摘了面皮罢!”

    “鬼王”自脖颈下撕开一张面皮,附在皮上的满头白发也随之脱落,露出一张清雅秀气的男子面孔

    ——正是“千人一面”罗曼陀。

    罗曼陀笑道:“公子的主意不错,搬出老鬼王来震慑邓孤坟这魔头。”

    玉天澜更是大惊失色——

    邓孤坟今晨方藏身在玉府,此事全府上下唯他一人知晓,连裴玞也识不破这年老道士的真实身份。白旻昀他们是如何得知?又如何在他们围山之议尚未决定前,就已闻得风声,提前向玉府发难?

    夜色如墨,整个玉府宛若死一般沉寂。

    忽听靠坐在花梨木椅中久久不语的寒霜叹息了一声。

    玉天澜心中一紧,想起这胆小娇弱的幼女。若她愿早早透露线索,围山之事已成,又如何会让白旻昀有机可乘?

    与血符门暗中勾结之事已然败露,今夜无论如何,裴玞是留不得了……

    不妨先利用他发出讯号,待北府兵援兵一至,再寻机杀他灭口,说裴统领被妖邪所害便是。

    寒霜这一声叹息,倒教玉天澜心中疑惑。素日爱哭闹的女儿,今夜却沉静得异常。

    寒霜一叹过后,幽幽道:“你们终于来了,这几日可着实憋死我了。”

    玉天澜如闻鬼音,倒退几步,颤声道:“你……你不是我女儿?”

    寒霜嘻嘻笑道:“玉大人府上小姐按照‘寒’字排辈,若只看名字,我也勉强算得上是玉府姑娘啊。”

    熹焰神君无奈一笑:“寒漪,大事未了,别胡闹了。”

    寒笙早听说鬼王手下有“双神君”,只是在鬼泣山上从来不曾见过另一位神君是何等样人,原来竟已扮作寒霜藏在玉府。

    “什么胡闹?”寒漪神君将面皮撕开,长长舒了口气:“罗尊使,真不知你平日里戴着那些血淋淋的面皮有什么好玩儿,可实在闷死了。”

    玉天澜呼吸一滞,这面皮是罗曼陀所制,难道寒霜她已经……

    罗曼陀笑道:“神君见谅,这张脸皮是我仿着那个寒霜姑娘的眉目所画,自然不及原皮用得服贴。”

    寒漪神君走到寒笙面前:“你早发现我不对劲是不是?你这丫头,鬼灵精的。”

    寒笙微笑:“神君易容术出神入化,寒笙哪里看得出来?”

    寒漪捏捏她脸颊:“你若看不出来,那天上轿子之前,为什么塞给侍女阿怜一张纸条,上头写着‘留意三小姐,恐非本人’?我一入府,生怕露了破绽,不敢要玉寒霜素日用惯的丫鬟服侍,只好叫你的丫头阿霏来陪我。府中上下,只有她最不熟悉玉寒霜的脾性习惯。若是阿怜随侍在侧,又有了你的提醒,我可要坏了你家白公子的大事。”

    寒笙脸颊微红:“神君恕罪,彼时寒笙尚不知晓你们的计划,只是隐隐觉得寒霜有异样,害怕阿怜出什么意外,故而让她留意。”

    “玉大人夫妇爱女心切,失而复得,倒不曾瞧出破绽。你对阿怜姑娘不错,她也晓得报恩。自从你走后,她一直守在青篱小筑里头盼你回来。

    “早晨玉大人与裴统领合议围山,偏要请我说明山上路线,我只好让阿怜替我递出消息。她如今失了宠爱,无人在意,还曾去过鬼泣山,认得路。若非我说寒笙姑娘命悬一线,生死关节只在这趟送信上,阿怜也未必能如此快将消息带到。”

    玉天澜脸色阴沉,恨恨道:“原来是你假扮我女儿走漏了消息。霜儿呢?你们把她如何了?”

    寒漪神君不屑地瞧他一眼:“此时爱女心切,当初又怎舍得让罗尊使带走她?令爱胆小可怜,在鬼泣山上,我不过开开玩笑,她竟被吓得不轻。寒霜姑娘现在摩诃天王处,自是无恙,不过玉大人——你倒是要好好担心一下自己的处境了。”

    寒笙上前一步:“玉大人,我且问你,当年何故要害死我父亲,他毕竟是你的亲兄长!”

    “哼,原来你已知道了。是秦南烛死前告诉你的?你素日只称我为‘玉大人’,不唤一声“父亲”,却也不枉。不错!玉天潇当年冥顽不灵,得知我曾化名玉岚拜在血符门下,硬要我废了一身技艺,与血符门再无瓜葛,还要将秦南烛逐出府中。

    “我好不容易骗了秦南烛跟我,她心慈手软,极易掌控,血符秘咒从此唯我所有。一旦此事败露,数年辛苦毁于一旦,又叫我如何在玉府立足?当年霜儿出生,谁料仍是一个女儿。我情知命中无子,而你父母恩爱甚笃,他日若再生一个儿子,玉府之爵还轮得到我么?

    “我买通产婆,害得你母亲难产而死。你父亲痴情专一,一旦妻子病故,必定终身不娶。我利用秦南烛以血符咒害死玉天潇,只剩你一介孤女,又有何惧?若非秦南烛执意抚养你,我尚且有用她之处,你早成了孤魂野鬼。那年秦南烛不肯害你的未婚夫婿,倒是裴珩身中血符咒,惨死在白璟瞻手下。如若没有裴统领的三年婚约,又兼血符种下落未明,你焉得留命至今?

    “哼!天不遂人愿,白旻昀未死,竟利用‘骇怖鬼影’冥漠王的名头将你要去,还搅得阖府上下人心惶惶。今夜新仇旧怨一并清算!裴统领,这白旻昀是朝廷要犯,你不出手,老夫可要先夺头功了。”

    熹焰神君踏上一步:“玉大人当咱们都是死人么?”

    玉天澜故意道:“你们要以多欺少,也尽管上便是。”

    他打定主意,只须捱到北府援兵来救,形势即可逆转。

    裴玞恨白旻昀入骨,必欲致其死地而后快。

    到时两败俱伤,他寻机害了裴玞,与江湖邪道勾结之事便不会外泄。

    白旻昀道:“神君与尊使暂请退下。此事终是白玉两府的宿怨。他既是阿笙的杀父仇人,又是害我白家满门被抄的元凶,我自当手刃此贼以报深仇。”

    裴玞拔剑在手:“你报仇前,先偿还了家兄之命!”

    “令兄之死,首恶正是玉天澜,何必与我纠缠不休?裴统领,咱们年少时也算相识一场,固然算不得深交,也总有几分旧情,白某到底有何错处令你耿耿于怀?”

    “我恨你之故,不全为此。世家公子年年有试剑之会,我总是逊你一筹。今夜正好比试比试!”

    白旻昀不解:“你当上北府兵副统领那年,不是拔得头筹了么?”

    裴玞更怒:“你何必拿旧事辱我!那年我败尽当场高手,站在擂台上,等你现身。可你呢?僮仆去催请,你说你的寒笙妹妹生病了,要照拂她病愈,无心比剑。我欲等来年与你再决高下,谁知白府竟然已被抄家。你的幽暝剑想来也沉寂三年了罢?今夜于公于私,你难逃我一剑之利!”

    裴玞生怕他不出手,当即先发制人,剑招凌厉,逼迫白旻昀拔剑抵御。

    白旻昀叹息摇头:“裴统领,夺得剑魁又如何?若当年你与我易位而处,要紧之人安乐与否重要,还是这剑魁虚名重要?当年之事,绝非我有意托大羞辱,实乃事有轻重缓急。你怨恨裴珩被家父害死,白府何尝不是尽灭于裴家之手?”

    他不愿与裴玞过多纠缠,只依赖“青溟隐”轻功身法闪避,幽暝剑始终不曾出鞘。

    裴玞却认定白旻昀刻意轻看自己,剑招更厉,逼得对方非还手不可。

    厅中人屏息观战,忽听得寒笙惊呼道:“旻昀,小心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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