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些,老人便退出去,想找一些药暂时压制毒性。

    等他把门带上,宁峦山靠在垫子,望着微微透光的窗扇发呆,许久后,从里衣夹层里拿出一只小锦囊,解开上面的系带,取出一枚水色澄碧的私印,他用力握了握,收回去,过了会,又拿出来,如此反复。

    不知是不是毒药的影响,他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飘散,有时眼前闪过江陵的人和事,有时想起白雀的脸,有时小时候的一点一滴又涌上心头。

    他怎么就这么傻,当时阚姨将它和一枚平安符一起交给他,他还以为两者同出一人,都是阚姨送的,如今才知道,原来赠者另有其人。

    但扪心自问,若他知道是司马休之送的,大概几年前就扔在拏云台,也不会随身携带。

    兜兜转转,都是命运。

    ——“我没能陪着他长大,是我的亏欠,他随刘裕征讨燕国,重新获封东武君,组建风骑,虽未行冠礼,但已有大丈夫之姿,这枚印是我送他的礼物,他长大成人,总要有自己的私印。”

    宁峦山闭上眼睛,将握在手中的玉印向榻边击去,印鉴中空,一分为二,落出世间唯一一颗能起死回生的天香九转丹。

    老仆人从司马休之生前留下的药房里翻出一些妙药,当他抱着那些瓶瓶罐罐走到门前时,正撞见宁峦山将断成两截的印章拢起来收回锦囊中,他脚步一跌,颤巍巍往里走,脚下发软,几乎要扑到榻上。

    宁峦山伸手扶了他一把,他翻手掐住对方的手腕,脉搏有力,攻心的毒竟已解。

    “你,你……”

    “怎么会,难道……你是……”

    宁峦山仍很虚弱,并不想开口说话,只抽回手,拍了拍榻边的空位,老仆人眼含热泪,一边抬手擦拭,一边坐了下来,关切地问:“您需要什么,知会老奴一声。”

    他摇摇头,一声不吭。

    老人似难耐这沉默与死寂,又无法再像刚才那样,心无芥蒂地帮司马休之说好话,只能谈起一些琐碎的事情,可他的心还是向着两人,绕来绕去又绕了回去:“……主公弥留之际,总是念叨着——‘这司马家和刘裕最终必定会一战,他该怎么办啊,他以后该怎么办啊。’”

    “孩子,你……”

    “我乏了。”宁峦山打断他,转身卧下,背对着门和光,老人只能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转身出门。

    宁峦山默数着脚步远去,闭着眼睛躺了不到三息,开始不停翻身。

    刚才从老人口中,他得知司马休之离开秦国后,在前往魏国的路上就已经病重,快车快马行至平城,请了无数的大夫,依然药石无灵,这宅子是魏王钦赐翻新过,没什么家的气息,为了便于医治,当时司马休之被安置在了离药房最近的房间,而就在今夜,老仆将他从水渠中捞出来后,发现他身重剧毒,为了及时医治,也将他放在了这间房。

    也就是说,这里是他父亲生前居住的房间,不知道怎地,知道这一层关系后,他心里十分浮躁,无法静心安卧。

    他在榻上翻来覆去,像个狂躁症患者,把被子掀了出去。

    这一踹不要紧,他却发现榻间的缝隙里支出不同寻常的浅色一角,按理说木榻为榫卯结构,不该有这样不规则的凸起,于是他干脆爬起身,把褥子也掀开,又拉开垫板,最后从夹层里取出一封被压折了的信。

    那是一封一直没有寄出去的信。

    ——“吾儿文善亲启。”

    和那封曹始音收到的遗书不同,那一封字迹工整,用词简明扼要,也没有贴心话,都是些诸如遗物处理、遗体处理等公事公办的交代,全然不如这一封,这封信字迹潦草,信纸上还有抹花的墨渍和血渍,能看得出确实出自司马休之之手,不过他写这封信的时候,恐怕已病入膏肓。

    反过来想,若他没有病入膏肓,恐怕也不会艰难起身,写下心里真实所想。

    “义熙元年,安帝复位,听说你还活着,为父喜极而泣。”

    “义熙二年六月,我去颍川见你,你闭门不出,后离开江左云游,可是为父所为令你苦恼,之后数年,便不敢再见你。”

    ……

    “义熙四年,听说你已习得夺云枪,在军中威望甚高,我欣喜万分,令人以玄铁铸造一杆银|枪,托人带去颍川,你没有收,并退还于我,不知你是否还恨我。”

    “义熙五年,你随刘裕北伐,单骑直入广固,为父甚忧。”

    “同年,燕国覆灭,北征大捷,你年方十五,便能有如此军功,可喜可泣。”

    ……

    “当年我为保晋室,保司马家不为门阀所打压,支持昏庸无道的司马道子摄政,打压谢家,终其一生,都在反抗世家以及军功盖世的虎狼之臣,我这一生,打过仗,逃过命,辗转诸国,颠沛流离,膝下之子,死的死,散的散,现缠绵病榻,恐客死他乡,做过许多不识时务,愚蠢却又不得不做之事,但我并不后悔,我这一生,并不后悔!”

    “这些年我四处奔波,为你留下了一些计较,日后若有变故,你或可凭此……”

    长信至此,墨渍更甚,字迹也更加潦草,病中的司马休之像是已经看不清,胡乱涂抹,最后草草收入信封之中。

    难怪曹始音带来的那封遗书上,只有一些给他留的产业和人力,言辞十分简洁,当时展信,只觉得荒谬,他以为最后能收到一封,字词恳切的家书,来弥补多年分离的父子之情,结果只是一封冷冰冰的身后事清单,而自己为了这封信,将白雀留在长安,差点害她死在刘裕的军中,是何等荒唐!

    他现在才明白,父母之爱,计较之深,他的生父到死还在为他考虑后路,如果有一天他想离开,那么天下之大,尚有去处。

    虽然他们这一世,天各一方,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但那些沉默的,掏心的话,却终于在岁月的洪流中震耳发聩。

    看完整封信,他早已泪眼婆娑,他将信纸折好,就像抚平那些伤痕伤疤和褶皱的岁月一样,慢慢展平,最后挥袖,擦掉怎么也止不住的眼泪。

    窗外的月光冰冷刺骨,这一夜竟才过去一半,但漫长的恍若一个世纪

    “你以为,我会和你一样,仓惶逃到别国么?不,不论江山如何,我都会去面对,我也应该面对的一切。”他仰起头,涣散的目光骤然一收:

    “你听到了吗,爹——”

    ——

    今日宫中宴饮。

    因为金人案的搁置,典礼迟迟没有下文,即便重新举行,也需由礼官重新测算良辰吉日,但眼下因为犯案,不少礼官被下狱,更甚牵连者,已自尽或被处死,由是平城人心惶惶。夏国使团在魏国待了好些日子,通过叱干家的老臣向魏王发难,便促成了今日西宫的酒局。

    酒过三巡,荆白雀心中没来由一慌,婉拒了敬酒的后宫女眷,放下杯子才发现,宁峦山送的那条项链不知为何,突然掉落。

    她伸手接住,转身离席。

    本是要称恙,但是拓跋嗣信她的可能性极低,她索性走到了魏王的附近,寻了个合适的时机,阴阳怪气讽了几句话,再与他生两句口角,立刻就有人当她醉酒,将她请去休息,反正拓跋嗣也不待见她,叫他不快,自己还是十分拿手的。

    离开之前,她特意把出恭的奉业叫住,交代他一定要想办法把人缠住,便转身,隐没进重重宫闱。

    这些日子,她借助查案,把宫里能走动的宫室都走动了一遍,除了天华殿。那里是拓跋嗣的寝宫,她若作为妃嫔,想要进出并不难,但典礼叫停,目下她暂居魏宫,身份尴尬,外加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早就消气,明白自己心有所属,想在事情解决之前,尽可能避嫌。

    思前想后,也就只能当一回梁上君子,夜探这浩大的魏王宫。

    经生手中握有普家的金币,那么经生与老月的偶遇,很有可能也是由普家安排,老月把经生带回敦煌,不可能也是靠一张脸吧,而经生接近老月,一定带有任务,那么这样的情况下,必然会像培养细作刺客一样培养,那经生是否也是由普家帮忙训练的?

    可惜当初那个孩子向自己陈述时,自己还没有审案的经验,无法做到事无巨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外加当时已经进入了江陵地界,一心扑在比武上,后来又出了事,还没来得及坐下好好说话,自己就离开了帝师阁,如今满腹疑问,却无处求解。

    不过那日桓照提到,答案可在宫中寻,这个人和魏国几大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没准真的知道什么线索,就是不知是否可靠,毕竟要为此犯险。要知道,就算这一切都是拓跋嗣授意,对一个细作的培养需要定期汇报,也完全可以在宫外寻找一个地方,不时去看就行了。

    如果他的消息是真的,除非,有什么不得不在宫里的理由。

    这一想,荆白雀不知不觉走到天华殿附近,她将断裂的项链贴身收好,望了一眼中天的月亮,和树梢掠去的寒鸦,心里生出古怪念头:“莫不是训练的人不能长久离宫?什么样的人不能离开?”

    月光移过照壁与琉璃瓦,照亮了探墙的花枝。

    她的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名字:梧桐。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拓跋嗣会武功,但总不能所有的明枪暗箭都由他来阻挡,诸国皇宫里面都有一些高手坐镇,从那日典礼来看,拓跋嗣身边应该也有这么一个人,如果是由这样的人负责秘密训练,那么此人要护卫皇室中人安全,连带拓跋嗣无法长久离宫,确实也说得通。

    可这个叫梧桐的,似乎并不是普家的人,根据自己这些日子同达奚致打听到的,倒好像出身纥骨氏。

    拓跋嗣通过纥骨家训练了经生,然后授意普家帮助其接近公羊月甚至南下,倒是懂得充分利用八姓最大两家的力量,二者互相看不顺眼,为了力压一头,一定都会尽心尽力,殊不知拓跋嗣为的就是培养普家和纥骨家抗衡。

    再者,经过多方倒手,就算公羊月查到普家,也无法追查到幕后之人,退一万步说,即便需要舍棋,也不会伤筋动骨,而普家位列鲜卑八部,看不惯汉人出身的公羊月实在正常,立刻就会被引导向私人恩怨。

    正说反说都有说法,真可谓是计之深远。

    荆白雀呼出一口气,足下一旋,避开守卫,迎着婵娟,宛如月宫仙子,纵身掠过屋脊,落到天华殿另一侧,翻窗而入。

    拓跋嗣的卧榻干净整洁,她径自越过,直奔书案而去。

    不论他送经生去公羊月那里是想得到什么消息,要让公羊月信服,必然要下十二分的功夫,光是针对公羊月个人,就得有一套完整的案卷,包括但不限于生平、性格、喜好、武功以及各种微不足道的经历细节,除了搜集研究以外,那些只有亲近之人才会知晓的东西,多半得由身为大弟子的拓跋嗣亲自书写。

    而能让师昂甘心认下经生,一定是某个地方正中下怀,而这个环节老月或许知道,但老月失踪许久,自己先后被困两宫,无法获取,只能大略推测,明面上经生可能什么人都不是,他真实的来历可能是王公贵族,也可能是街头乞丐,但实际上他们会给经生一个身份定位。

    身份就代表了一切的关系,出生来历,甚至模样相貌,不管是套用,还是编撰,都不可能三言两语交代,一定会有书案资料整理,不断修改,保证自洽。

    而重要资料就可能有副本,当初自己传书经生已死,任务失败,如果他们还要继续某个未竟的目的,很大概率还会接着再培养一个刺客,那么这套资料就会留存后用,那么副本最可能保存在拓跋嗣这里。

    荆白雀四处寻找,不放过房间的每一寸,甚至还掉头回来,把卧榻也检查了一遍,然而并无所获。天华殿已是层层守卫,桌案上不乏有一些事关政要的文件,但既然没有放在明面上,那么说明重要到需要暗格暗室来收藏。

    如此一来,需要钥匙。

    她又搜了一遍,仍然没有找到,就在她耽搁良久,犹豫是否要先离开时,门外传来紧密的脚步声,一道高大的身影急步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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