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光源移近一些,虽然墨色随着时间渐淡,但形状仍可辨别。

    如果她没有记错,以前在敦煌书馆,每年老月生辰,都会在院子里摆上好酒好菜,有时候拓跋嗣会来为他庆贺,加上晁先生,他们四人却总摆五副碗筷。

    有一副碗筷是用来祭奠故人的,听晁先生说,老月有个妹妹,因为意外死亡,她以前是个孤儿,不知自己的生辰,后来跟着老月浪迹天涯后,老月每次生辰都会给她也备上生辰酒,两人同庆。她故去之后,老月过生辰,饭前都会先请故人,她依稀记得,空团垫后的花架上架着的不是灵牌,而是一支修补过的桃花游鱼簪。

    就是画中这一支。

    也就是说,这一切本来是针对公羊月的,但公羊月为什么又转手让她把人带去帝师阁呢?

    这只是其一。

    其二,拓跋嗣到底想要什么?前秦都已经亡国三十多年,连后秦都已经灭亡,那些故人不是黄泉埋骨,便是灰飞烟灭,他到底在找什么!荆白雀敲了敲脑袋,用力思索,听说苻坚当年统一北方,手下能人义士众多,其中不乏由江湖庾家的支持。

    此庾家非世家中的翘楚庾家,乃起于百年前武林至尊庾麟洲,传说此人吃百家饭长大,习得百家武艺,打遍天下无敌手,后出海蓬莱,搜罗尽奇珍异宝,与他默写的天下武功秘籍,一部分传给了后人,一部分存放在一处叫武源殿的地方,前东武君晁晨所学的鲸饮刀和四望山河心法,都来自于此,但后来武源殿毁,那些宝物都葬于鱼腹,如今流传于世间的,多半来自于庾家后人。

    当中最出名的,要数辅佐苻坚的庾明真。

    四十年前,此人乃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如今帝师阁那位天下第一,在他面前还不过初出茅庐的小子,庾明真向苻坚投诚,献上了无数宝贝,其中最重要的一样便是将旗,当中所授之武学与机密,为苻坚培养起来六大高手,合称六星,又建立遍布北方的情报组织“芥子尘网”,助其统一北方。

    淝水之战后,苻坚大败,回到长安后不久,便被手下夺位,六星三去,芥子蒙尘,拓跋嗣难道想要的是苻坚留下的大批财宝和武功秘籍?

    荆白雀捏了捏鼻梁,忽然一顿。

    ——还是说,他想要的其实是……

    门外金铃忽然摇动,荆白雀霍然睁眼。

    刚才进门时,她在密室门前,贴着地面上拉了一根线,一直延伸向外,当时拿着火折子瞭望的她,并没有在门后找到锁孔,唯恐进入其中后,会被关门打狗,只能出此下策,如此一来,不论是闭门还是有人进入,她都能知晓。

    果然,密室大门正缓慢阖上。

    荆白雀把正本画卷往腰上一别,整个人贴墙飞奔,行如疾风,从缝隙里侧身滑出。她刚卸力起身,就见地上白光一闪,屋顶开裂,一掌拍了下来。

    轰——

    荆白雀滚地躲开,挥开烟尘,宫室内的桌案旧物向四面激飞,方才她站立的地方地面下沉一寸,留下一只清晰的掌纹。

    没等她停留,掌风又横向扫来,荆白雀身后无路,只能后翻跳窗,那一掌拂过吹落的丝幔,竟然没在柔软的丝绸上留下半分痕迹,但丝绸之外的斗柜,却突然炸裂。

    好厉害的寸劲!

    这掌法刚柔并济,招式上不输董仙府的天狼手,但若要论功夫深浅,则远在董仙府之上。

    荆白雀目光一沉,两次近距离接触,她浑身汗毛倒竖,只觉得气息实在熟悉。

    她在游廊里抄了一圈,随即目光上挑,对面的古树上立着个黄衫人,四十岁上下,蓄着长须,他梳着鲜卑人的发型,戴着西域色彩艳丽的绿松石项链,却穿着汉人的宽袍大袖,风吹衣袂飘飘,有遗世独立之美。

    是纥骨梧桐。

    这个名字立刻在荆白雀脑海中浮现,先前殿中,她只觉得此人深不可测,如今出手,方才知道他的路数,当年她曾听师父说天下高手,便提及魏国境内一人,勉强可入他眼,此人有一外号,名曰“断碧分山”,那一手掌法达到天人之境之时,一掌可断碧水,一掌可分青峰。

    “阁下招式法度严谨,练气合一,一掌刚强,一掌阴柔,可是那位断碧分山?”

    黄衫人抱拳,看似恭敬,实则皮笑肉不笑道:“在下纥骨梧桐,赫连公主,方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荆白雀却知气势不能输,挑眉应道:“也许你还得罪不起!”

    “哼!黄毛丫头,狂妄!”枝头叶片狂动,纥骨梧桐从宽大的树隙中跃出,此时月亮恰至中天,他便仿佛蹈月而来:“你擅闯禁地,若乖乖就擒,随我去见陛下,我便不伤你,否则,别怪我下手没轻没重。”

    荆白雀调笑:“你们陛下正怀抱软玉温香,劝你不要半夜去扰他好梦,不然打板子的可不知是谁!”

    梧桐皱眉不语。

    她脸上的笑意骤然一凝,当即明白过来,这人根本不是从天华殿来,也就是说,今夜拓跋嗣另有人护卫,难怪方才她和拓跋嗣在天华殿打得不可开交,都没有轻举妄动,她离开后又顺利走脱,若是换了这位牛脾气,估计早就忍不住进殿,一掌把她擒下,就算侥幸出逃,势必也没那么轻松接近废宫。

    那他是从哪里来的?还是说,他其实今夜一直守在这里?

    “好你个拓跋嗣,难怪敢放我离开,难怪敢肆无忌惮吃酒,原来黄雀在后,根本不担心我会闯进来,没准还在等我闯进来!”

    不过有一点她不甚明了,梧桐如果守在这里,又怎么会等自己进入密室才姗姗来迟?莫不是这人有私心,也悄悄溜号?

    荆白雀知其厉害,加诸身上还携了不少证据,不再恋战,立刻转身。

    然而大门却砰然阖上,门环剧烈响动,荆白雀小跑两步,不敢硬碰硬,侧身飞檐走壁,而黄衫人紧咬在后,单手穿掌,一招“劈花”,刺向她肋下及腰腹。

    荆白雀如游龙戏珠,穿花而过,那一掌寸劲十足,打中荒圃中黄白相见的野花,泥土俱被翻起,花下赫然显露出森然的骨骼。

    咦?

    荆白雀半眯着眼,冲花圃也出了一掌,红泥溅起,尸坑扩大,纥骨梧桐脚步一迟。

    那些骸骨皆被绸衣包裹,个别地方有所破损,但整体来看衣衫齐整,并没有受到侵犯。白骨交叠而卧,不只一具,衣料有厚有薄,但都有破损凹陷骨头断裂的地方——她们都是被打死的,而且是在不同的时间。

    荆白雀不迭甩头,自己如果不是夏国公主赫连玉,若今次失手,恐怕也会埋骨在此。

    这地方本来就闹鬼,即便有宫人误闯,没有云珮,也进不了密室,胆子小的,吓一吓也就走了,何苦杀人,莫不是这花园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以纥骨梧桐的武功,不过翻手之事,但他却选择了最残忍的手法。

    诚然宫里失踪几个人,不足为道,但却实在不符合江湖侠义,恐怕为皇权而生的拓跋嗣也做不出来这种无缘无故的残忍之举。

    “你杀这么多宫人,你的陛下知道么?这种死法,你怕是偷练了什么邪术巫蛊!”

    见他贴近,荆白雀直接从花圃中抽了一根竹子,断成三节,取其中段,翻手如剑。

    公羊月成名江湖的剑法《决云地纪式》,一攻一守,相辅相成,此刻没有神兵在手,和这种外功强横的人过招,没有必要比骨头硬,只要找到机会出门即可,她不信此人敢在宫里正大光明打她,他们如果不想暴露禁地,最好就是吃暗亏,于是她使了一招地纪式里的“守心魄”,横持护心,荡剑而走,和纥骨梧桐拉开距离。

    不过很明显,纥骨梧桐并不想吃亏,见那如虹剑气扑面,眼中杀意暴增,随即再接一招“剩月”,两丈外挑掌,挑开竹枝,先手滚劲,向前一推,打在凉亭一角,那木榫结构的六角亭,轰然滑塌了一半。

    坠落的木块逼退荆白雀。

    他立时抢身而上,身法轻灵,又出一掌“缠绵”,荆白雀后翻,借老树树洞攀援,险些被那股绕指柔劲绊住脚步。

    纥骨梧桐“啧”了一声,见软的不行,又来硬的,“剩月”变招,后手激进,直接打树洞上。大树摇曳,犹如被飓风裹挟,疾动之后只听得“咔咔”两声,树洞后方龟裂,木屑飞溅,被贯通的洞口蓦然飞出一道黑影,击向荆白雀身侧。

    荆白雀起初以为是暗器,凌空旋身,待那玩意从眼前滑过之时,伸手捞来一瞧,才发现是孩童玩具——

    除了有木造的拼板,还有折在树洞里的纸鸢,只可惜那色彩艳丽的鸟儿,从中断翅,已经没有办法再飞起来。荆白雀松手,它便摔在地上。

    荆白雀的心被狠狠一刺,那些宫中流传的鬼故事,终归耳听为虚,如果不是见到点什么,又怎么会坐实传闻,这大概也是所谓闹鬼的原因之一。

    不难猜想,这纸鸢属于这里的某个孩子,被凶狠的大人摔坏,等到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幸运儿能走出密室,见到外面的阳光时,不论怎么尝试,都无法再将他放飞入天空。

    经生在去往戈壁,偶遇公羊月之前,一定要先适应一段时间外面的生活,那时他握着纸鸢,又在想什么?

    舍不得,所以藏在了这里?

    被她牵着鼻子放风筝的纥骨梧桐气归气,但很快也摸出她的弱点和真正目的,不再和她玩你追我赶的游戏,而是穿树跃向另一边,哪里也不去,只守住大门与出路,抄道从她前方杀了过去,待两人相撞,飞身粘上去,一招“夺魄”打向她的颈部。

    劲力刚猛,竹剑还未接近,中空的部分已然咔咔暴响,这一招即便飞剑绕颈,若是吃不下,那脆弱的颈骨会直接断折。

    荆白雀嘶嘶抽了一口气,当即下落,一脚踹飞养花的大陶缸,缸身骤然崩裂,陶土碎片里除了黑黄的花泥,还夹杂着许多破碎的铜镜片,如飞蝗落雨,数量之甚,堪比万箭齐发。

    连纥骨梧桐都免不了惊愕交加,至此方才恍然,密室里的镜子后来总是失踪的原因。

    没人会想要变成另一个人,也没有人喜欢看自己换一副模样,经生不喜欢照镜子,他离开密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哪些载满恐惧、愤怒和哀怨的镜子统统砸碎!

    这一掌足有七成功力,余劲散逸,仍不可小觑,荆白雀也没有料到,那花缸里竟然还有别的东西,虽然纥骨梧桐正面接下大部分,但漏网之鱼却将她也笼罩进去,荆白雀不迭挥竹剑遮挡,受气劲波及,后飞向藤架,撞上花墙。

    “找死!”

    纥骨梧桐红了眼,飞身跃起,竟然丝毫不避那些锐利的铜片,起手劈掌“分山”,断去她的后路,推掌“摧碧”,用足十成十的功力,仿佛在那一刹,剑影之下,和他交手的不是大夏尊贵的公主,魏国未来的王后,而是一生功败垂成,不死不休的死敌。

    荆白雀抹了一把脸上血,目光大变,手中竹枝一转,忽然转剑为刀,一招“骑鲸踏人间”携带劲风,锵然打断纥骨梧桐的手骨,他本以手上功夫见长,这一招伤他筋脉,断他前程,要他未来再不能有所精进!

    不过换来结果是,自己也挨了他一掌!

    一口血花喷出,荆白雀倒飞出去,撞在院墙上,却依然高傲地凌空垂视着地上的蝼蚁。

    就是这个眼神,太像了,太像了!

    纥骨梧桐几近疯狂,他颤抖着手要往前追,这个女人,手提竹刀,轻蔑又戏谑的眼神,颇有公羊月之风,不,是简直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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