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几年前,断碧分山尚未大成,他习的还是族中剑法,当时秦国正值强盛,他在长安当细作,替上一代魏王拓跋珪留意各国动向。

    那年冬天,长安曾生过一次大乱,苻坚留下的情报机构“芥子尘网”仍暗中参与反抗活动,姚家杀苻坚篡位后,一直想要掌控此组织,芥子的残党和秦王姚兴的人爆发激烈的冲突,他偶然与那位年轻的首领见过一面,好巧不巧的是,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桐字。

    姚兴身边有高人相助,此人手中似乎握有某种底牌,能拿捏芥子,因而致使连带那位首领在内的芥子中人受到重创,当时他混在城中,本来想捡漏,无论是赢得芥子的好感,邀他们投效魏王,还是抓来威胁,强迫他们卖命,都能助他立功,毕竟芥子曾是苻坚统一北方的法宝,据说监控北方当时各族人,手中握有无数机密。

    然而,他却被公羊月给追上,还为他所伤,在追击那位首领的途中,又拿到假消息被引到了塞外,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后来他回到魏国,潜心修炼,闭关不出,直到剑法大成,获得新王的青睐而出山,在回到雀儿山附近探查时,意外得知公羊月近些年来的消息及隐居之地,心中那口意气不灭,便去了敦煌寻他挑战,却再一次被无情打败。

    月牙泉边,公羊月收剑,看他的眼神中无不透露着可怜、可悲与戏谑。

    能直直看到他的心里。

    纥骨梧桐不由心虚,莫不是自己此行的目的被他看出来?但是阴差阳错,又叫他发现公羊月和芥子的人确实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那他为何不献给主上?他是否怀有二心?这位小侯爷根本不配现在的地位,他如果不是定襄公主的血脉,又不一心向着魏国,那他就是异端!

    “你不知道,败给我的,凡我过处不许冠剑么!再让我看见,我就挑断你的手筋!”公羊月语气森然,挥手断去他二十多年的佩剑,碎片崩到他的脸上,他却连话都不敢反驳一句,巨大的威压之下,只能默默遁逃。

    那之后,他在沙洲附近又徘徊了数日,一来心里不甘,二来也想再探探底。

    芥子这些年元气大伤,当年在长安一面之缘的年轻首领,已换成了一个敦煌黑市的女人,散布在外的飞羽,悉数被召回。

    他想,机会终于落到自己手里,女人总归是好对付的,谁曾想依然大败而归。

    于是他把这一切归咎于公羊月,如果不是他断了自己的剑,如果不是他给自己留下不可磨灭的伤害,那么自己就不会笼罩在失败的阴影下,连一个臭婆娘都搞不定!他越想越忿怒,越想越钻死胡同,却又无可奈何!

    既然对付不了公羊月,那就对付他身边的人。

    那一日,他无意间看到公羊月带着个小孩子,后因练剑,便托人送回了敦煌城中,他半路杀出,将人劫去,心里迸出无数个想法,想怎么来报复孩子,然而公羊月那处却并无音信传来,倒是敦煌黑市那一阵密云不雨,风声鹤唳。

    劫错了人,纵使没有关系,也不可能再还回去,还回去不就不打自招,索性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在那之后,制定雀儿山计划之时,纥骨梧桐告诉魏王拓跋珪,这个孩子是自己捡来的,将他留在了废宫之中。

    此后多年,他再也没摸过一天剑,弃剑重新修炼,练得一手断碧分山,就为了有朝一日,能超越公羊月。

    拓跋嗣贵为魏王他动不得,这些年下来,这小子对他师父的忌惮有目共睹,他本不想生事,奈何这丫头和她师父一样令人恶心,眼下他便要用他弟子的血,来祭奠自己这些年的憋屈和耻辱!

    纥骨梧桐杀心大作,蓄力再起一掌,一时两眼通红,满头发辫炸开:

    “去死——”

    荆白雀无力腾身,眼睁睁看着他向自己坠来,就在这时,斜地里飞出一道身影,揽住她的腰,硬接了纥骨梧桐的断碧分山掌,转瞬即走,同时,废宫的大门被撞开,拓跋嗣人未至但声先到:“梧桐!”

    纥骨梧桐还想再追,但被叫住,如一盆冷水淋头,瞬间令他清醒,他回望院中狼藉和遍地枯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拓跋嗣还没来得及审视四周,只盯着离开的人,神色古怪,但好歹松了口气。

    纥骨梧桐当即跪下请罪:“陛下,臣罪该万死!”

    拓跋嗣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托着他的手臂,关切地问:“你手如何?”

    “无碍。”他咬牙道,“只是人跑了,那些东西……”

    “你辛苦了,不用担心,她会来找孤的。”拓跋嗣笃定道。这里的秘密对谁都是巨大的诱惑,如果她真的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或许反而会安心留下,谁会拒绝共享山河的诱惑,只要她愿意,便能母仪天下——从南到北,整个天下。

    梧桐垂首,粗黑的眉毛拧成川字。

    拓跋嗣眼神清明,哪里还有醉酒的失态:“……孤就知道,经生没有死。”并向身后空阔处比了个手势,示意手下的人去请太医,随后又宽慰了纥骨梧桐几句:“这些年你辛苦了,此间你功劳最大,待事成之后,必定给你论功行赏。”

    “都是应该的,只愿陛下能竟大业。”

    拓跋嗣笑了笑,这废宫他来此的时间并不多,依稀记得从前并不是这模样,今夜见那满地白骨,不由生厌,但最终他压下心中的嫌恶,亲手将纥骨梧桐扶起:“今夜之事,孤自有主张,暂时不要对外透露。”

    这时,巡逻的禁卫也发现了突然出现在废宫附近的陛下,赶忙找来了值守的达奚致,达奚致要往宫里走,却被拓跋嗣挡了回来:“今夜有仙人托梦,改日便给这宫室翻修,必能保我拓跋家气运万年。”

    达奚致眼中大喜,又听他小声道:“去鸣銮殿看看,赫连玉此刻如何。”

    达奚致瞪大眼睛:“你们这什么情趣?”

    “要命的情趣,”拓跋嗣皮笑肉不笑道,“你如果打得过她,我不介意你帮我揍她两拳。”

    纥骨梧桐跟在后方,听见他二人小声的谈话,眼底闪过一抹痛色,恨得将指甲掐入那只完好的手中——她和她的师父,凭什么得到优待!

    自己才是一心为国之人!

    凭什么他们都为了外族人如此,定襄公主是,拓跋嗣也是!

    ——

    鸣銮殿的烛火被吹燃,桓照将昏迷的荆白雀扶坐于榻上,自己与之相对,替她运功疗伤。半炷香后,达奚致领人在附近瞭望,他一弹指穿墙,惊醒稚衣,对方以为是门口那个夯货所为,以他夜闯女眷宫中,把人打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雄鸡司晨,桓照收功调息,面色苍白,额头已是冷汗涔涔。

    幸好他赶来得及时。

    他扶着荆白雀躺下,替她拉上被子便要离开,迷糊之中,荆白雀拽住他的袖子,虚弱道:“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是我欠你。”

    桓照微笑地凝视她,那一瞬,让他觉得今夜的奔波尤为值得,仔细想想,那个讨厌的家伙此刻应该已经毒发身亡了吧,而他与白雀还有来日方长。

    荆白雀还想要爬起身,但最后撑不住阖上眼皮。

    桓照转身走入天边已渐渐泛白的夜色中,宁峦山虽死,但还有些事情需要收尾,正好荆白雀受伤,天赐良机。

    就在他离开没多久,榻上的人猛然睁眼,用力在手腕外侧划了一条口子。

    “稚衣,稚衣!”

    稚衣跑进来,瞧见她鲜血淋漓的手,吓了一跳,荆白雀却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拿来药箱和衣服,自己强打起精神起身。

    ——

    归迟是荆白雀的贴身婢女,事后腾出手来,她一定会和荆白雀联系,虽然那夜蒙面伪装,姚黄眉等人未必认得出他,但以防万一,桓照还是要赶在那小婢女通风报信之前,先扳倒姚氏姐弟俩,最好能直接把刺杀伪装成普家、尹家和姚家的狗咬狗,打消荆白雀的戒心,反正宁峦山这时早已毒发身亡,也没法对质。

    于是,一夜未合眼的他,趁天蒙蒙亮赶赴外宫,略施小计,利用崔浩向陛下请求结案,并且上疏表示,即便不是为了稳住夏国的人,一个小小的案子都办不好,也会让天下人看笑话。

    拓跋嗣首肯,于是召集内都坐大官,汇集查案的老臣,在宫中亲自审理。

    借崔浩之手,桓照指派早已买通的证人出堂,指认西宫中有人破坏婚仪,试图谋害大夏公主及魏王,破坏两国邦交,至于证据,则是荆白雀从现场捡到的珍珠。

    荆白雀来到中天殿时,就见端坐堂上的拓跋嗣隐隐皱眉,脸色绷得很紧,脸上挂着可疑乌青,随即狠狠地盯了她一眼,约莫是昨晚气还没消,认为是她故意捅出来的。

    “……”

    归迟还没有任何消息。

    昨夜他二人逃脱后,姚黄眉伤口反复流血,那箭头虽无毒,但箭伤见骨,他整个人比泛黄的秋叶还要枯败,归迟无法,只能先送他回去陇西公府。

    昨夜的行动突然,宁峦山得到线索后,为了不打草惊蛇,除了归迟,其余人并未详细明说,连奉业和缦缦也只知道他们出去执行任务。

    措手不及的荆白雀在门口转了一圈,又退到游廊的角落,把闻讯后被叱干阿利派来公干的奉业招了过去,嘱咐他先去驿站找宁峦山,不管抓没抓到人,都先把已有的证据带上,刚才拓跋嗣已经看见她,她没法避开太久,只能先进去应付。

    顶着众人灼热却复杂的目光,荆白雀把珍珠拿了出来,姗姗来迟的西平扫了一眼她的手指,并未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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