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回穆容修,穆容景转身离开。

    临走时,并没有去看窗牖前烛光倒映着的那一道剪影。

    深秋夜凉,静谧中透着难言的清寂与伶仃。

    他住的院子少有奴仆出入,尤其书房几乎不会有人来。

    穆容景掌了灯,在书案前坐了片刻,才起身从书架几本古籍后取出一只匣子。

    里头静静躺着一支鹊登枝白玉簪,温润通透,毫无瑕疵。

    他垂眸,静静看了半晌,眼底波澜起伏。

    他想起戴着这支簪子的主人,在滂沱雨幕中被困顿在凉亭里,因受惊而苍白的脸色。

    那日,或许天意如此,要他从江边经过。

    府中派来催他回家的小厮喋喋不休念叨此番大雨乃近年之最,江上恐有涨潮之势。

    手中的油伞在风雨声几乎掌握不住,袍角湿透贴着小腿略有不适,他低着头往前,江上六角凉亭如一叶孤舟在疾风骤雨里隐隐沉没。

    他在风雨飘摇里前行,并未细看,忽然听身侧小厮惊叫起来。

    “哎呀,那不是夫人和如意吗!”

    他驻足,隔着雨幕遥遥望去,果然见数丈之外的凉亭里有人挥手求救。

    汹涌的浪潮蔓延,淹没了江心唯一通往岸边的路,大风凛冽,将她身上单薄的衣裙吹得凌乱。

    他很快辨认出,那是兄长新进门不久的妻子,他不常在家,没见过几次,但印象里长嫂,是位温婉端庄的大家闺秀。

    于情于理,他似乎都做不到视而不见。

    淌着浑黄的江水往凉亭靠近时,小厮忙不迭拦住他:“二公子,水这样急,小的找人来,您千万别去!”

    冰凉的水漫过双膝,他能感受到滔滔江水带来的威胁。弯曲的长廊被淹没,他顺着露出水面的栏杆,勉强能在湍急的水流下稳住身形。

    雨幕遮蔽了视线,走得近了,方看清了那道身影。

    她惊惶抬眸,脸色苍白,身子轻颤,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带着挥之不去的恐惧。

    他在她身前蹲下:“走吧。”

    江心波澜翻涌,伴着呼啸的风雨,仿佛一头吞噬血肉的猛兽,令人心悸。

    他没打伞,浑身早已湿透,为了安抚她,并没有催促,只是重复:“走吧,嫂嫂,我背你。”

    她仿佛才醒了神:“有劳二弟。”

    她伏在他背上,少年尚单薄,却沉稳有力,在水中缓步前行。

    后背的人出乎意料的轻盈,他勾住她的双腿,她仿佛怕摔跤,环住他脖子的手臂稍微紧了紧。

    即便大雨倾盆,他也能感受到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隐隐带着一股清淡的幽香。

    若有若无的,萦绕在鼻翼间。

    无端叫人心颤。

    为了缓解那突然而起的心绪,他平声问:“嫂嫂为何会在此处?”

    “与如意来赏景的。”

    原以为只是一场小雨,不料最终难以脱身。

    几丈远的距离,因着过膝的江水,不得不小心谨慎,他用尽所有的精力让自己只看脚下,都无法忽视背上的重量。

    终于到了岸边,两人身上都已湿透。

    她有些难堪,抱着双臂垂首:“今日多谢二弟了。”

    她的声音轻而柔,没了方才的惶然。

    他从小厮手里接了油伞正要递过去,兄长带着急切匆匆而来,揽过那道纤细的身影嘘寒问暖。

    他们相携离去,他看到雨滴砸过的地面躺着一只白玉簪。

    一炷香前,他在她凌乱的发髻上见过。

    很独特的喜鹊登梅的式样,他弯腰捡拾起来,冰凉的玉石贴着掌心,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

    当晚,这支玉簪便出现在梦境里。

    芙蓉账里春色旖旎,如瀑的黑发落在颈间,灼热的气息弥漫在唇齿间,只有细微一声嘤咛。

    被他取下的玉簪静静躺在枕边。

    后来种种,是难以言说的荒唐。

    许是这样的心思太过离经叛道,让他几年来都无法释怀,甚至变本加厉的动摇他最后的理智。

    案上的烛火照着不甚明亮的一角,穆容景捏着那支玉簪,兀自笑了声。

    似自嘲,似无奈。

    *

    许羡春夜里没睡安稳,约摸是有些时日自己单独睡,身畔多个人有些不习惯。

    迷迷糊糊到了下半夜,才陷入梦境中。

    翌日醒来时辰尚早,穆容修还在熟睡中,她没打扰他,轻手轻脚起身更衣,去向公婆请安。

    因着穆容景高中,穆申和吴氏都收到了请帖要出门,没让她一起用早膳。

    许羡春便叫厨房把饭菜热着,待穆容修醒来时一起吃。

    回房时,他正好醒来,她取下衣衫帮他更衣,柔声说:“今早厨房做了莲子羹,还温着,我叫人送过来?”

    穆容修束好腰带,随口道:“你吃吧,我要去趟青禾绣坊。”

    她愣了愣:“刚回来,不歇一歇吗?”

    “不用了。”他摆摆手,转身出门,没有半点留恋。

    许羡春有些发怔,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穆容修此次回来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他对她纵有不满情绪也是摆在脸上,而不是如今这般对她视而不见,透明得仿佛可有可无。

    岁月会磨平所有曾经信誓旦旦的情深义重,尤其在看不见希望,走投无路之时。

    那些无端的猜测,只是出于女人敏感而矫情的感知,不能当真,许羡春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了。

    随意吃了几口搁下筷子,如意看她心不在焉,道:“快重阳了,夫人做几个辟邪的香囊吧。”

    许羡春抬眸,良久应了声:“好。”

    深宅的时日冗长而烦闷,也就这些针线活能打发时间,穆容修的衣裳鞋袜都是她闲暇时做的。

    收敛心神,裁剪绣样时,如意看到她绣布上隐隐成形的翠竹,疑惑问:“这是给大公子的?”

    她摇头:“不是,给二公子的。”

    如意惊讶:“二公子?”

    许羡春顿了顿,淡淡道:“他眼下高中解元,按理我也应当道贺的,可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能送的。”

    重阳当佩戴装了茱萸的香囊,意在驱邪避凶,富贵吉祥。

    往年她常做,只是凑巧,每年重阳穆容景都不在家,今年倒是有了机会。

    还有那日他送了一罐桂花蜜糖,她后来尝了,清甜可口,比厨房采买的好吃。

    送只茱萸香囊,便当是礼尚往来了吧。

    做几个香囊不费事,只是茱萸需要去街市买,公婆和穆容修都不在家,许羡春情绪不高,索性也出了门。

    繁华美景总能驱散那些不好的念头,在熙攘的人群中走走停停,逐渐开怀。

    许羡春买了茱萸,又打算去药铺买些药材一并放入香囊中。

    药铺的掌柜四十来岁,见了她便客气相迎:“穆夫人请坐,不知您要什么药材?”

    穆家生意遍布金陵,药铺掌柜认得她,言辞处处透着客气,甚至还叫人送上热茶来。

    许羡春婉拒,只说需要药材做重阳的香囊。

    掌柜满脸堆笑:“您放心,稍后我便派人送至贵府上。”

    她忙摆手:“做几个香囊罢了,不必如此麻烦,劳烦掌柜替我包好,我自己带回去。”

    许羡春何其敏锐,从进门时就察觉了掌柜的热络从何而来。

    穆容景秋试魁首,一夕之间名满金陵,声名鹊起。

    她能得旁人另眼相待,无非是沾了他的光。

    好在掌柜心思活泛,却也没有刻意提及穆容景来,只是送她出门时,称赞一句“二公子年少有为”。

    如意喜滋滋道:“二公子眼下还只是解元呢,将来若是考中状元,岂不是令皇亲贵胄折腰了?”

    许羡春失笑:“夸大其词。”

    如意反驳:“戏文里不是都唱公主喜欢将新科状元招为东床驸马?咱们二公子渊渟岳峙、龙章凤姿,说不定也有这个际遇!”

    她眉梢微动,盈盈一笑:“但愿如此。”

    戏文里的际遇,于穆容景来说,并非不能实现。

    他天资过人,明年殿试若能过,必能得皇上青睐,有朝一日真能当驸马也说不一定。

    街市熙攘喧闹,在寒凉的天日里多了一丝暖意。

    往前走了一段,有卖炒栗的壮汉正支着大锅翻炒,如意眼前一亮:“您等着,我给您买糖炒栗子去!”

    许羡春莞尔:“是你自己想吃吧?”

    话是这么说,却还是候在原地,等她回来。

    不经意瞥过远处招旗飘扬的二层楼阁,目光一顿。

    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在石阶前停下,转身,与送他出来的女子话别。

    日光浓烈,匾额上“青禾绣坊”分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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