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丞报喜并未久留,喝了一盏茶,拒绝了穆申设宴小酌的提议,笑着告辞。

    鼓乐声远去,堂中喜悦的气氛更甚。

    吴氏喜上眉梢,吩咐下人:“快准备香烛,去宗祠祭祖!”

    准备妥当,一家人浩浩荡荡往祠堂去,祭拜穆家列祖列宗,穆申叮嘱穆容景,尤其要在穆清河灵前好生叩拜。

    穆容景诗书礼仪皆是祖父所授,情分自然厚重,无需父亲嘱咐便跪在穆清河灵位前深深稽首。

    祖父曾言宦海沉浮,瞬息万变,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便是不可挽回的结局。

    但他一生清正廉洁,为君为民,穆容景受祖父教诲,选这一条路仿佛也是水到渠成一般。

    至于这条路今后该如何走,他并没有多深远的考虑,只是想到一旦走上仕途,势必是会久留上京,再回金陵,也许就是如杨居安般三年五载方归,渐渐与曾经拥有的过去割裂。

    想要得到某些东西,总也要懂得舍弃。

    只是可惜,他唯一惦念的,并不属于自己。

    菱花窗半开,穆容景在灼灼日光里透过细腻的飞尘,看到跪在蒲团上的窈窕的身影。

    她低着头,露出领下一截纤白的脖颈,发髻间步摇轻晃,恬静温婉。

    香烛在铜炉中燃烧,袅袅青烟肆意蔓延。

    穆容修上完香回头,伸出手,她便借着他的力道起身,两人并肩,是无比登对的璧人。

    祭祖礼仪繁琐,已近黄昏,吴氏身边的仆妇说晚膳准备妥当,穆容景收回视线,不再多看一眼。

    回偏厅净手用膳,才落座,门房递上几本请帖拜贴,一一呈到穆申面前过目,足足七八家,皆是午时放榜之后,金陵世家望族送来的。

    帖子开头,无非是恭喜穆二公子高中,相邀饮酒品茶,畅谈古今。

    穆申看过请帖,转手拿给穆容景,他并未接,淡声说:“若是拜会您二老的,可以一叙。要见我的,还劳烦父亲母亲替我婉拒。”

    金陵世家望族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必要的往来不能少,穆家这么多年屹立不倒,除了老爷子的威望,穆申没少从中周旋。

    见穆容景兴意阑珊,便忍不住相劝:“你眼下高中解元,有心结识你的人不少,倒是可以都见见,对你仕途有益。”

    一旁的穆容修笑了笑:“二弟向来不喜热闹,您又不是不知道。”

    穆容景端起酒杯,牵动唇角:“大哥说得对,我眼下没这心思,还是念书应付明年春闱要紧。”

    吴氏道:“咱们容景前途无量,金陵城里有多少勋贵值得相交?明年殿试崭露头角,结识的那才叫达官显贵,再以容景的能力,何愁没有出路!”

    穆申不置可否,想了想搁下请帖,妻子这话虽然有些夸大其词,但也有一定的道理。

    穆容景已是金陵秋试魁首,精力应该放在皇亲国戚云集的上京,而不是拘泥于金陵这个小地方。

    请帖一事就此打住,穆申又问起穆容修上京的生意来。

    “父亲放心,我离开上京时都安排妥当了,就我临走那日,绸缎庄还来了位贵客,谈下一笔不小的生意。”

    穆家的生意遍布金陵,这两年陆续在上京开了几家绸缎庄和胭脂铺,因用料上乘,深受贵人们喜欢。

    这一次的绸缎庄开在上京朱雀大街前,那里住的都是王孙贵戚,生意自然兴隆。

    穆申辞官,多年不去上京,对此也颇为好奇:“什么贵客?”

    “当今二皇子殿下。”穆容修道:“据说是二皇子妃生下一位小郡主,二皇子大喜,亲自到绸缎庄选了几匹上等的云锦,就为给女儿做几床被褥。”

    吴氏难以置信:“生个女儿都如此大动干戈?”

    穆申说:“郡主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岂能与寻常人家的女儿相提并论。”

    吴氏幽幽叹息:“也对……哪怕有个女儿也是好的。”

    默默无闻用饭的许羡春听见这话,微微一滞,竟有些难以维持面上的平静。

    这两年吴氏明说暗喻,甚至当面嘲讽过她不能生,尽管心中难受得无以复加,她也不曾反驳。

    婆母说的本就是事实,她不能生。这么多年连一个女儿都没有,穆容修这一脉的香火就要折在她身上。

    可她说不出让夫君纳妾的话,她没有那么坦然大度,能够容忍别的女人为穆容修生孩子。

    仅靠这骨子的一点自尊,反复折磨自己。

    哪怕她的这点自尊一击即碎,毫无招架之力。

    穆容修饮尽杯中酒,声音有些沙哑:“让母亲忧心了。”

    语气带着愧怍。

    许羡春鼻尖莫名一酸。

    吴氏偏头,本想指责许羡春几句,看到她泛红的眼尾,到底没在今日大喜的日子里说出难听的话,不冷不热道:“我听闻慈光寺的送子观音尤其灵验,得空你们夫妻俩都去拜拜,能得一儿半女也是好的!”

    许羡春捏着汤匙,乖顺点头:“是。”

    说起子嗣问题,仿佛煞风景似的,穆申一言不发地连喝几杯,最后有了醉意,由吴氏陪着回屋歇息,厅中便只剩了他们三人。

    穆容修酒量不高,又要提着酒壶倒酒时,被许羡春拦住,劝道:“少喝点吧,当心夜里不舒坦。”

    穆容修看着她,没多少情绪道:“你不让我喝,我才不舒坦。”

    许羡春怔了下,却是收回了手,心凉了半截。

    穆容景在她低垂眉眼时展臂拿过酒壶,为穆容修满上,勾唇一笑:“许久没与大哥喝过酒了,今晚得好好喝一场。”

    穆容修展颜:“行啊,不醉不归……”

    兄弟俩把酒言欢,许羡春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是等他们喝得多时,吩咐如意去厨房准备醒酒汤。

    穆容修酒量不佳,没多久就喝得满面通红,偏偏还要趁着酒意拉着穆容景感叹:“二弟你苦读圣贤书多年,终于得偿所愿了,为兄……恭喜你!”

    酒意上头,说话时有些含糊不清。

    反观穆容景一脸平静,面不改色地开口:“并不曾。”

    “什么?”穆容修醉醺醺的,有些糊涂了:“莫非你还有什么心愿没达成?”

    穆容景半是认真半是玩笑说:“有啊。”

    许羡春把醒酒汤端上桌,听见这话微微偏头,被勾起好奇心。

    好巧不巧,穆容景这个时候竟朝自己看过来。

    他喝了酒,眼眸里浸了晦暗的光,莫名透着一丝凛冽的霜寒,让人难以直视。

    许羡春抿着红唇,故作镇定的移开目光。

    穆容修问:“什么心愿?说不定我能帮一帮你。”

    穆容景静默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轻笑了声。

    “不是什么要紧的。”

    穆容修疑惑:“那也不能达成?”

    穆容景端起醒酒汤,热气氤氲,那张俊脸弥漫着雾气,连声色也变得朦胧不清:“我盼着有那一日,也不愿有那一日。”

    这话需要深究,奈何穆容修醉得不轻,难以细想,最后倒是困倦地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紧攥着的心松懈下来,许羡春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下一瞬,穆容景扔下酒杯,寡淡开口:“走吧,送大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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