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回府的马车,沈行钧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着神。

    折腾一番,时辰已将近午时,街上的人也多了许多,他向来有避让百姓的吩咐,故而马车走走停停,晃得有些厉害。

    每每一勒马,他那宽大的袖袍便随着微微一动,提醒着他袖中尚揣着两份皇旨。

    不久前的御书房内。

    “宣王兄,这小丫头方才突然与朕提起退婚,不是宣王兄的意思吧?”

    沈行钧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陛下何意?”

    “丞相虽已贵为国舅,却尚不知足,据朕所知,宣王兄只要退了这婚,丞相是一定要将他的二女儿陆明浔嫁给你的。”

    皇帝并未言明,他自然也明白,丞相深知这朝政的权利把控在他的手里,以婚事作拉拢是最常见的手段。

    这样一来,无论是他有不臣之心造了反,还是皇帝抢回了皇权临了朝,丞相府都是高枕无忧的。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沈行钧手持一玉杯,轻轻晃了晃碧绿色的茶:“丞相大人近来是不太安分,陛下是准备对付他了?”

    话中自带三分锋芒,骇得皇帝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这……朕只是觉得,朕与宣王兄为手足兄弟,宣王兄如今替朕把持朝政,终究也是咱们沈家自己的事,可若是丞相渔翁得利长了权势,倒是令朕担忧的。”

    “那陛下可以放心了。”沈行钧淡淡道,“臣的婚事,丞相做不了主。”

    “那……宣王兄可有喜欢的人?”

    “没有。”

    “宣王兄早到了年纪,如若迟迟不娶,朝野上下的舆论压力怕是不小,到时候谁家都想将女儿送进王府,宣王兄烦都要烦死才是。”皇帝继续规劝道,“况且陆明浔素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成日在你面前晃,也难保你不会心悦于她。”

    沈行钧轻笑一声,玉杯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说了这么多,陛下是怕臣与丞相联手,将陛下赶下皇位不成?”

    沈行钧抬了抬眼。

    “父王为臣请婚旨的时候,陛下倒是果断得很,一口就应下了,是得有多怕呢?”

    皇帝后背上微微冒了些冷汗。

    他自己也知道,无论才学还是手段,他都是远远比不上这位堂兄的,况且他年纪尚小,当初朝野中让沈行钧继位的呼声也不小,即便最后是他以正统太子之名得了皇位,可也不过是个傀儡。

    若是丞相得了姻亲,改去扶持沈行钧……他怕是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沈行钧娶谁都可以,绝不可以娶陆明浔。

    可这样的心思,却叫人看得明明白白。

    “行了。”沈行钧略一抬手,站了起来,“陛下知道该怎么做。”

    皇帝也跟着他起身,尚显稚嫩的脸上浮上一丝慌张:“宣王兄放心,骨肉不相残,即使皇后是朕枕边人,朕也定然不会由着丞相的。”

    “陛下最好是。”沈行钧眸中晦暗不明,伸手推了推桌上未用的两份诏书,“这两份空白旨意,还劳烦陛下借给臣了。”

    ……

    注意到耳边的动静,沈行钧缓缓睁开了眼。

    青杏正窝在马车一角,小手使劲地揉自己的膝盖,神色既委屈又痛苦,好像受了天大的欺负一般。

    见他目光投过来,她手上动作一顿:“殿下?”

    “疼?”

    她点点头,将腿伸了过去:“疼得厉害……”

    好奇怪,她感觉自己没有一开始那么怕他了,也许是因为他后来没有再拿剑架她脖子,也可能是他现在的目光没有那么阴冷,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安慰她了一般。

    孰料沈行钧淡淡扫了一眼:“放着本王的身份不用,自讨苦吃。”

    可恶。

    果然不该对他抱有什么天真的幻想。

    见她登时将腿缩回去,小脸气鼓鼓的,又是那副有气不敢撒的模样,沈行钧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块精致的玉牌,抚了抚缀着的浅灰色织银流苏,方递了过去。

    “挂上。”

    青杏好奇道:“这是什么呀?”

    “见此牌如见本王,大璟疆域内没有人敢欺负你。”

    顿了顿,他又道:“别拿着它给本王闯祸。”

    青杏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地接过来:“殿下这是……认我这个妹妹了?”

    “不是。”

    “啊?”

    他没再说话了。

    她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眼前人依旧是板着一张脸,叫人畏惧,可在她看来,此举分明是承认她和王府的关系了,以后无论她去哪,嫁给谁,帝京都有一位兄长可以保护她。

    想到此处,她心里有些暖暖的,眉眼弯得极好看,说出口的话也亲近了不少:“谢谢殿下保护我,也谢谢殿下今天为我出头,我请你吃些好吃的吧!”

    “本王今日只是在利用你诈出丞相府,你想太多。”

    “我知道呀,但是殿下到底是救了我的。”青杏脆生生道,“我们还去熙云楼吧?估计也是最后一顿了,殿下就不要拒绝我了。”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下次再见可能就是我成亲的时候了吧……不知道我成亲的话,殿下会不会来呢?”

    “嗯。”沈行钧抬抬眼皮,眸中难得划过一丝促狭,“你成亲,本王自然会来。”

    “那太好了。”青杏没意识到他眸中神色的变化,“我也有……那叫什么,娘家人了,那我更得请殿下吃东西了。”

    沈行钧敛了情绪,不置可否:“你住在王府,每个月也是给你发着例银的,你这是用本王的钱请本王吃饭?”

    “没有没有!”她摆摆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袋子,“王府的银子我都收在了箱子里,没有动过的,会如数还给殿下,这些是我自己做绣品攒下来的,应该够吃这顿饭。”

    他看过去:“你会做绣品?”

    “会呀,”她将袋子递过去,像个孩子一般地炫耀道,“这上面的兰花,就是我绣的,是不是很好看?”

    “嗯。”他话中听不出喜恶,“少川,去熙云楼。”

    少川的声音很快自车外传来:“是,殿下。”

    她展颜冲他笑了笑,正盘算着一会点些什么菜,忽然想起自己衣襟里还揣着个沈行钧的玉雕。

    ……突然觉得,应该赶紧回自己院子把这东西藏好,再找个机会放回去才是。

    这东西一看就很敏感,若是被发现了,大概率会死得很惨。

    可是请他吃饭的话已经说出口了,现在反悔实在是不太好吧。

    想了半晌,她试探性地比划了下:“殿下,你看我这里有东西吗?”

    沈行钧淡淡看了一眼她胸口的位置,没有说话。

    “就这里呀,会不会觉得...嗯...鼓鼓的,有东西?”

    他立即挪开了视线,呵斥道:“胡闹。”

    她彻底放下心来:“太好啦,可以好好吃饭了。”

    沈行钧:?

    -

    走进熙云楼大门的那一刻,沈行钧在心底默默叹息一声。

    又该吃辣了,他这嗓子怕是没法要了。

    少川跟在他身后,心领神会地附在他耳边:“殿下放心,药已备好了。”

    “……”

    青杏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跑得飞快,进去挥了挥手:“洛昌,我来啦!”

    那名唤洛昌的少年见了她,眸中一亮,放下托盘就跑过来拽上她的胳膊:“杏杏,我还在想怎么能见你一面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又来了!”

    沈行钧神色淡淡,从他们当中穿了过去:“还要上次的阁楼。”

    洛昌的手被莫名撞开,闻言只得扬着声应了一句:“好嘞客官。”

    见人上了楼梯,他又小声问道,“杏杏,这人真奇怪,谁也没惹他他就板着张脸,谁啊这是?”

    “呃……”她支吾一下,使劲给他递眼色,“大璟摄政王。”

    “什么?!”洛昌没忍住喊了出来,“你怎么会和那个活阎王在一块啊!”

    沈行钧脚步微微一顿。

    整个酒楼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在他们这里,洛昌尴尬地哈了哈腰:“对不住大家,小的打扰各位贵客吃饭了。”

    话音刚落,酒楼瞬间散了半数的人,杯盘被慌乱的人群撞落在地上,摔得一片狼藉,掌柜急着去拦,却是半分银钱也没追上来。

    青杏默默站在楼梯旁,嘴角一抽。

    这名号……这么响亮的吗?

    少川眸中寒了寒,举起了手:“此人蓄意污蔑殿下,带走。”

    “等一下等一下!”青杏回了神,连忙拦住府上护卫,“他没有在说殿下的,我们在聊...在聊一个话本子!”

    “是吗。”沈行钧立在拐角处,幽幽开口,“本王再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

    此言一出,酒楼静了下来,似乎都在等她的回应。

    她略显绝望地看了这个昔日邻家哥哥一眼,对他做了做口型——

    你害我呀。

    她紧咬着唇,小手掐起裙摆一点点上了楼,离沈行钧越近,越能感受到他身上摄人的压迫感。

    走到他身边时,看着眼前人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还要多的骇人身长,她吞了吞口水,一手摁上方才他给的那块玉牌给自己壮胆,另一手指尖一伸,果断捏住了他的衣袖。

    她软了声开口:“行钧哥哥。”

    洛昌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嘴,腿一软,彻底瘫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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