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道旁燃灯如昼,她自诩记忆力极好,没了少川的阻拦,她轻而易举就摸到了主院那座醒目的轩俊楼阁,又爬上了最高层。

    一路意外地畅通无阻,她循着灯烛的光亮推开一道门,果然沈行钧就在其中。

    屋里暖融融的,沈行钧不知何时脱了外衫,仅余一身素色里衣,正持着笔低头写着什么,淡淡的月光自他身后的窗外洒下一层清辉,映在他如墨般的发丝上,竟平白添了几分柔和。

    青杏立在门口,看得有些呆住了。

    原来他安安静静待着的时候,是这么容易让人心起涟漪。

    可若是说话的时候——

    “不请自来,你就是这么学的规矩?”

    青杏回过神来,一切不着边际的想法都被他这凉凉的语气冻了个干净。

    她撅撅嘴,从外面家仆的手里接过来一碗药:“……有事找殿下。”

    少川此时也追了过来,颇识时务地将门关上了。

    “少川今日真是满口奇怪的话,我都听不懂。”她瞥了门外一眼,低头看向那尚滚烫的药汤,“殿下手上的伤口怎么样了?”

    沈行钧抬起眼皮,看着她站在门前,搁了笔:“本王身子没那么羸弱不堪,把药扔了。”

    “不能不喝药的,既然医官给了,那就是得喝的。”青杏捧着热碗跑过去,放下后又赶紧捏捏耳朵降了温,“快喝吧殿下,我还有糖,不会苦的,喝完了……喝完了我有事情和你说。”

    “何事?”

    “你先喝药。”

    “你大半夜的跑过来找本王,不该是什么重要的事吗?”

    “嗯,很重要。”她将碗往他身前推了推,“但是殿下的身体也很重要,所以喝完了再说。”

    “近日天寒,殿下的伤得快点好起来,不然会很难受的。”

    “上次的糖殿下吃了吗?我这还有一块。”

    说着,她从袖中又取出了一块糖,轻轻放到了药碗的旁边,抬眼之时,恰撞上他那一双幽深地看不出情绪的眸子。

    沈行钧随即微微怔了下。

    在她那双圆圆的眼睛里,他似乎窥见了一片无底的清澈镜湖,那般干净无暇,不染纤尘。

    透过她的眼睛,他能看到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的纯粹。

    他莫名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

    就好像是……春日的第一缕风拂过冰面,唤来涌动春水的感觉。

    “殿下?”

    听到她清冽的声音,他才堪堪回过神,微咳一声掩饰了自己的窘迫。

    他问得直白:“在关心本王?”

    “嗯。”她答得也痛快,“你于我而言是兄长,我不该关心兄长吗?”

    他端起了药碗:“……本王从没有妹妹。”

    “嘴硬。”青杏小声嘟囔一句。

    见沈行钧缓缓饮起药,她等着也无事,瞥见他案上的墨几乎要没了,便拿起手边的那方夔龙纹暖砚,吭哧吭哧开始磨,思及沈伯伯先前的教导,又持着墨垂直打起了圈,手法看着倒是娴熟。

    长烛在她脸上投下淡黄的暖光,沈行钧透过药碗的间隙静静看着她,面上虽无波无澜,心底却又是那种说不出的感觉。

    饶是再不肯承认,他也发现了,她能扰乱他的心绪。

    大抵就是因为受伤了吧,被她那假药害的。

    不多时,那墨便被她研得浓淡适中,她捧起暖砚放到方便他用的位置,睫羽一闪:“这个墨……还可以吧?”

    沈行钧放下药碗,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嗯。”

    “那我说正事了。”青杏握握小手,坐得端正了些,“陛下那边……可给旨意了吗?如果给了的话,还请殿下将其中一份连带着我的庚帖,一并给我吧。”

    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白日不还说,喜欢本王?”

    她狠狠噎了一下,胡诌道:“……杏杏身份低微,自是配不上殿下的,便自请离开。”

    “不必。”沈行钧缓缓道,“陛下没有给旨意,婚事照旧。”

    青杏腾地一下起身,几乎是喊了出来,“怎么会,为什么呀?”

    沈行钧饶有兴趣地看向她,故意道:“嫁本王,就这么开心?”

    “我哪里开心了?”她两眼一黑,想起少川方才的话,也无所顾忌起来,“是陛下没有下旨,还是殿下你根本就没想退,一直在哄我玩?”

    “殊途同归。”他重新抚平了桌上的纸,“争论这个没有必要。”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下自己的心绪:“所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沈行钧应道,“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我朝历来有这规矩。”

    “……摄政王殿下,您日日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欺压群臣,还威胁陛下,您什么时候讲过规矩?”

    沈行钧挑了挑眉。

    “再说一遍?”

    她果断闭了嘴:“又中邪了。”

    “少中点邪。”

    见他不欲再多说,提起笔又准备写些什么,青杏却非要问个明白,大着胆子去抢他的笔,又紧紧攥在手里。

    “拿来。”

    “不给。”她鼓起勇气回绝,“今日我们必须把话说清楚。”

    “本王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下个月成亲。”沈行钧淡淡道,“拿过来。”

    他的声音里一向有那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她眼睛滴溜转了几圈,稍稍有些怂了。

    “给你给你。”

    能屈能伸,向来活得长久。

    她一向不太习惯直视他的眼睛,递笔的时候,视线不由得向侧边偏了三分。

    可这一偏,她的身子忽然猛得一个战栗。

    祈林县。

    她瞥见那未尽的文书上,明晃晃的三字,祈林县。

    手一软,那支毛笔竟“啪”得一声掉落在桌案上,溅落的墨汁一下子污了大片文书,就连沈行钧的衣袖也未逃过,素净的锦衫霎时溅得斑斑驳驳。

    “对不起、对不起殿下……”意料之外的事让她慌了神,手忙脚乱地不知是先抢救那文书,还是该先替他擦干净衣裳,“我不是故意的……”

    她紧紧咬住唇,等待着一场狂风骤雨。

    “怎么了?”她听见他出声问道,依然低沉,却并无她想象中的阴冷,“谁吓到你了?”

    听了这话,她莫名被惹得有些委屈,使劲摇摇头。

    见她不肯说,沈行钧拿起那张已然污浊不堪的纸,细细端详片刻,从那墨汁斑驳间,勉强窥出了好似“祈林”的字样。

    在他印象里,是很熟悉的地名。

    “本王听说,祈林县是你的家,想家了?”

    “不是。”青杏低着头,整个人微微发着抖,“我没有家。”

    沈行钧看着她低落的样子,眸中一贯噙着的凉意退了大部分。

    “祈林县距帝京甚远,县官借机收受贿赂,贪腐成性,本王准备亲自走上一趟。”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再写一份就是了,怕什么。”

    既要与她成亲,也没有成日吓唬人的道理,只是他从未向旁人解释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旦解释起来,倒显得有些生硬。

    “……好,谢谢殿下。”

    她双臂交叠趴在桌案上,看着他神色淡然地铺开新的纸,修长的手拾起那根掉落的笔,染了她研好的墨,端端正正地动了笔。

    他的字可真好看呀,她心里想,苍劲有力,百纳乾坤,和她的完全不一样。

    这篇文章似乎很长,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搁笔,夜慢慢深了,她的眼皮渐渐有些抬不起来。

    折腾了一日,真的好困。

    “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养这么多丫头有什么用?”

    恍惚间,她仿佛又听到那道尖酸刻薄的声音。

    “大的好歹能干活了,就这小的成日里啥也不干,还嚎得我心烦,去去去,赶紧把这赔钱货扔出去,不然想饿死咱们一家子吗!”

    她喃喃一声:“不要……”

    “什么?”

    沈行钧听得动静,凑近了来听,却再也听不到下文,唯有她的呼吸声愈发平稳。

    “你……别在这睡。”

    她自然是没听到。

    “青杏?”

    他放下笔,用手边的折扇点了点她的肩。

    她睫羽微动了下,仍旧没有反应,细细看来,那羽扇上却是湿润得紧。

    “……”

    夜风裹着雪枝上的冷梅香气从窗缝钻进来,有些寒凉,沈行钧起身将那绘松绮窗关上,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她并不算安稳的睡颜。

    ……罢了,总不能一脚将人踹醒,也不好扔地上拖着走。

    他走过去,轻轻将她抱了起来,她轻得像团云,这动作对于他而言并不需要费多少力气,却让他做得僵硬又生疏,越过一道花鸟屏风时,还差点将她摔了下来。

    他从来杀伐果断,抹人脖子也只不过是瞬间的事,却不知道该如何小心待人,该如何不弄疼别人,该如何轻手轻脚的做事。

    比杀人麻烦多了。

    他略略叹息一声,走向那张镂雕瑞兽拔步床,尽可能轻地将她放了上去,又扯过一床软被给她盖好,饶是他已经很轻了,青杏还是翻了个身,半梦半醒地呢喃一句:“哥哥?”

    沈行钧没有应,转身推开屋门走了出去,寒风几乎瞬间侵袭而来,他只着件里衣站在雪后的院子里,着实是有些凉。

    他淡淡开口:“少川。”

    “属下在。”少川从房梁上跳了下来,见状一愣,“殿下,您怎么穿成这样出来了?”

    难道是小姐惹他生气了,还是事情办得不顺利?

    “去备一床被褥,本王睡别的屋子。”

    少川心下一思索,顿觉不妥,果断道:“殿下,被褥都已送去洗了,近日天寒地冻,全都没有干。”

    沈行钧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去别的院子拿。”

    少川不寒而栗,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别的院子也全都没有干。”

    沈行钧声音沉的可怕:“本王这么大一个王府,一床被褥也拿不出来?”

    “就...就是这么巧,属下明日一定会和管事嬷嬷好好说说此事的。”

    “嫌命长?”

    “属下不敢,求殿下饶命。”少川脑中飞速一转,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只是小姐方才在自己院里哭闹得厉害,一定要殿下陪,属下听着也心疼,才让人过来的。”

    “她哭什么?”

    “小姐...小姐想殿下了,特别想。”少川赔着笑,作势将他往屋里领,“殿下,天色不早了,外面也冷,您就快回屋睡吧。”

    将门关上那一刻,少川重重松了口气。

    他这回算是彻底豁出去了,简直是以命相助,小姐得偿所愿之后,可千万不能忘了他啊。

    至少...至少那十两银子就不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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