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钧立在门口,面色沉得厉害。

    少川自小便跟着他,若是扯谎,他一眼便能瞧出来,只是他那位小王妃倒是有本事得很,才来多久,就能让少川心甘情愿地过来诓他。

    她若是当真喜欢他,怎可能日日求着他退婚,之前口中所言,分明装疯卖傻,没一句真话。

    正想着,身后却忽然传来弱弱的一声:“不要……”

    他皱了皱眉,走到床边,俯身看向这个占了他床一半位置的小姑娘。

    “别不要我……”

    沈行钧微微一怔。

    在和他说话?

    他凑近了去听,她却不肯再说什么了,只一双黛眉用力拧着,从被中露出的一只小手也紧紧握成了拳,泪痕斑斑驳驳打湿了他的枕头,瞧起来倒像是在做噩梦的样子。

    “醒醒。”

    他出声唤道,伸手去碰她,却不想一下子被她的手抓住了。

    小小软软的,温暖又细腻,他几乎是在瞬间觉得脑中一炸,下意识地想抽走,她却是握得紧,怎么也不肯撒手。

    他本欲开口斥责,抬眼一看,却看到青杏那双拧着的眉竟慢慢舒展开来,呼吸也渐渐平缓,一张小脸粉扑扑的,睡颜可爱得紧。

    沈行钧沉默了,坐在床边,任由她抓着。

    这般大胆的行径……她还真是敢。

    想着日后多少也要和她一块生活,他僵着身子,强迫自己去适应她手心的触感,在床边一坐便是一个时辰。

    夜渐渐深了,他亦有些疲倦,方沿着床边缓缓歇下,与她保持着一大段距离。

    迷迷糊糊之间,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搭上了他,回头一看,竟看到青杏不知何时蹭了过来,一只细长的胳膊整个放在他身上,几乎就要搂住他!

    本就疲倦,他有些失了耐心,将她的胳膊挪开塞进被子里,重新闭上眼睛。

    不多时,那只胳膊又不老实地跑到了他身上。

    沈行钧眉心一痛,再一次掀开她,使劲放回被中。

    刚有些睡意,她……

    沈行钧有些愠怒地坐了起来,凌厉的目光重重落在那睡得无辜的小姑娘身上。

    死死地盯了一会,他蹙着眉起身,随意从柜中翻出几件衣裳,一件扔在地上,两件盖在身上,隔着一道屏风重重躺了下去。

    这一回,她再也够不着他了。

    困意袭来,他沉沉睡了过去。

    -

    沈行钧自诩许久没有做过梦了。

    许是因为天寒,睡在地上有些凉,竟将他扯进了一个久远的梦中。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父王与人争权已有数年之久,却以母妃之死为一道分水岭,自此颓靡不振,闭门谢客,将刚刚殊死博来的太子之位拱手让人。

    最后一个要求,或是说最后一个条件,便是一道宣王爵世袭的旨意。

    世人乐见高位者跌入尘埃,一时间,无论是宫闱还是大街小巷,人人都将宣王府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笑不久前风光无两的太子殿下,如今门前的杂草都长了一丈高了。

    他少年血性,拔了杂草,吼走了所有人,闯入主院去质问他的父王,却只得到了一句答复:“不必管别人说什么。”

    “凭什么不管?”他死死抵住要关上的屋门,愤怒道,“母妃不可能是病死的,你为什么不去查,却躲在这里喝闷酒,将和她打拼来的一切全都给了别人,你还算什么人!”

    “回去睡吧。”

    门在他面前被强硬地关上,院中寂寂,偶有鸣蝉之声,和着下人的窃窃私语一道传入他的耳朵里。

    “小主子也挺可怜的,以前要什么有什么,现在人人都来踩他一脚。”

    “他可怜什么呀,再不行也是个王爵,有你我可怜吗,伺候人的命。”

    他带着怒意转身,目光所及之处,却不见任何一人。

    后来,父王独自出门云游,他无处求他,便一次又一次的奔走刑部与皇宫,要他们调查母妃的死因,一个失势王爷家的小世子,起初他们还客客气气地赶人,后来每一次来,都几乎是被骂着扔出去。

    “王爷自己都不管,你还挺着急,小家伙不知天高地厚!”

    饶是被这么说,他每日晨起睁眼后的第一件事,还是四处奔走,去求每一个曾与父王相熟的臣子,甚至去求当时的陛下。

    不出意外,他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

    领他出门的宦官在即将走出宫门时,神秘兮兮地跟他说,有母妃之事的线索。

    他急急跟了过去,却是越走越偏僻,走在他前面的几个宦官终是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为首的那个一脸讥讽:“哎哟我说小世子,你还真是好骗呐,今个儿给咱们几个添点笑话,也不枉你天天来烦咱家了。”

    “小世子原来这么听咱们的话啊,哈哈哈...”

    “该不会是个傻的吧?哎哟,让我碰碰脑袋,别磕坏了呀。”

    “磕坏了才好嘞,一天天的求见陛下就叫咱们去通报,陛下都快骂死咱们了!”

    “没办法,也不能怪人家,没娘养的孩子是这样的...”

    宦官们你一句我一句地笑着,他的双拳越握越紧,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终是忍不住,从袖中取出一柄小剑,直直地向所有人刺了过去!

    顷刻间,鲜血染透了青石板路,难以遏制的血腥气与宦官不肯闭上的犀利眼睛让他有些难受,见四下无人,他登时向来路跑了回去,一路跑到了喧闹的东街中。

    他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却莫名感到一阵刺骨的痛,摊开手掌一看,才发现他的剑也划伤了自己,一路握着的拳多少抵挡了些血的流出,如今百无遮挡,殷红的血如同一小道河流,肆意染红他的一道道手纹。

    “大哥哥,你受伤了。”

    一只细嫩的手指忽然碰上他的掌心,他立即警惕地收回了手,抬眼便看到一个小小的女孩正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眸中满是担心。

    “大哥哥,你疼吗?”

    “不用你管。”

    他冷冷地甩下一句话,抬脚就要走,这小女孩却是不依不饶,跑到他身前去拦他:“受伤是要看大夫的,我带你去!”

    她高高举起的手让轻薄的衣袖落了下来,露出雪白的手臂上一小截疤痕。

    说罢,她又露出个苦恼的表情:“嗯...可是我不知道在哪呀,我也没来过京城。”

    “别多管闲事。”

    他再一次甩开她,快步走回王府,身后那道稚嫩的声音还在不停唤他:“我们可以一起找呀,看了大夫,你就不会疼了,也不会难受了……至少,你拿这个帕子包扎一下呀。”

    他脚步微微顿了顿,接过来擦了擦手,当时也未怎么在意,便将染血的帕子随意丢掉了。

    回到府中,他却发现云游两年的父王竟回了府,见他回来,还未关切两句,便取出了那块宣王印。

    “宣王的爵位如今便交到你手上,你要记住三件事,其一,你母妃是因病去世的,不可再胡思乱想;其二,不可再入朝从政,王爵的年俸很高,足够你闲散度日;其三,以和待人,不可与任何人为敌。”

    “你还是要走?”

    那日,他同他大吵一架,最终也不过是瘫坐在地上,目送他登上马车。

    他一只手拿着那块印,另一只受过伤的手始终握着拳,自进府之时,便没有松开。

    很可惜,他辜负了他的期望。

    他高居摄政王之位,权倾朝野,树敌无数,一路以来不知杀过多少人,数也难数清,只不过,他再也没有划伤过自己的手掌。

    只是偶尔夜深,他回望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常常会想起那个最微不足道,却又最震耳欲聋的关心。

    “大哥哥,你疼吗?”

    他当然,疼啊。

    ……

    梦醒之时,冷汗遍布全身。

    沈行钧缓缓睁开眼,屋中仍是寂寂,窗外天寒地冻,府外的钟适时地响了几声,提醒着他是该动身上朝的时辰了。

    他披衣起身去床边看,青杏依旧睡得熟,小脸粉扑扑的,并没有意识到他的靠近。

    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凝视着她那张脸,视线划过她紧闭的眸子,薄薄的唇瓣,划过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划过熙云楼惊险时分,她碰到他的手时,那阵钻心的战栗。

    良久,他坐到床侧,轻轻抬起她的胳膊,犹豫一下,却像鼓起天大地勇气般,一点一点掀开那寸衣袖。

    白嫩的手臂上,他看到了那道骇人的疤痕,只是不知是年月久了还是用了上好的伤药,这道疤痕比他记忆中的,要淡上许多。

    沈行钧阖了阖双目,嗓音沙哑。

    “当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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