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回国?”孟京良负手立于观景窗前,触目所见天幕灰蒙,雨如银丝飘坠,玻璃氤氲上一层水雾。

    身后人答:“是。”

    “为什么?”孟京良声音浑厚如钟,自带威势,“什么时候决定的。”

    “明邺高层权力倾轧,资金链出现空缺,我回去处理。”孟昭延不疾不徐,身上有不逊孟京良的凛凛威压,父子间形成泾渭分明的对抗。

    孟京良朗声笑起,却加重了这股对峙的氛围:“你这周不眠不休,就为了回国?”

    “我记得明邺是你在国内花了两年,亲自组的班底。”

    “我也会看走眼。”孟昭延勾了勾唇,淡声:“人心不足蛇吞象。”

    孟京良无言摇头,似对他失望极了。

    “智利的矿采权,你打算怎么办?”

    “今晚飞机。”

    孟京良徐徐转身,“有消息吗?”

    孟昭延手指点了点黑胡桃木书桌上的文件,示意他看:“明年的采矿使用费会提高三到十二个百分点,智利铜矿开采总税负比澳大利亚高,我打算结束合作,和澳方谈一谈。”

    “至于锂矿招标这边,除了智利的北部矿业运营公司外,万瑞也在和矿业部的高层密切接触,十二万吨锂矿,他们预计竞标价在一亿美元,我会把万瑞的截下来。”

    孟京良鹰隼般的眼锁住自己这位长子,似在看年轻时候的自己,又觉得不太像。

    他而立之年时,自诩杀伐果决不识收敛,栽了不少跟头。

    反观孟昭延,同样年纪,早早抽掉一身刺骨,情绪极少外露,锋芒不显。

    手腕虽同样利落,但年轻时的孟京良是把对手骨头大张旗鼓打碎,他是直接刎喉。

    在别人不察的时候。

    不过有一点,还是像的。

    孟京良看完文件,反扣过来,厚沉声中暗蕴试探:“明邺的事,你预计什么时候处理完。”

    孟昭延沉吟一阵:“高层变动,我要重新组建团队,少则一年。”

    “多则呢?”

    他漫不经心地转了转腕骨银表,“多则——不回来了吧。”

    再微挑眉梢,意有所指:“总部分部,在哪边都一样。”

    “等我退了,可就不一样了。”

    暗流涌动的空气被一声低震搅破,孟昭延拿起手机看了眼,眼底兴味微染。

    正事谈完,他微欠身,离开前,慢条斯理抛出一句:“长命百岁,父亲。”

    -

    国内,傍晚六点。

    店里,乔姃刚发出去一句「昭延哥,曼曼今天吃了一块你送的点心,其余还是都分给我们了,她不是让朝月告诉你,别再送了吗?」

    发完,被经过的员工吓一跳,手机差点摔掉。

    乔姃现在每天都在当多面间谍,既要在程曼尔面前假装不认识孟昭延,还得装跟孟朝月只是普通朋友,幸好施安最近在忙期末,不然还得想怎么威逼利诱他保守秘密。

    好累好累,改天让曼曼给她加工资才行。

    “小乔,家长接到了。”前头传来黄叔的声音。

    乔姃忙回到屋内,三人鱼贯而入。

    站最前面的,是一名中年男人,宽额方脸,皮肤黝黑,旁边紧随一个神色憔悴的中年妇女,最后才是抱着宠物的家长——一位鬓发花白、腰脊曲弯的老奶奶。

    “老板是谁啊?”男人扬声,引得埋头剪视频的程曼尔抬眼。

    乔姃迎去,端出笑:“你好,我是这里的员工,我姓乔,把宝贝交给我们吧,我先去做遗容整理。”

    “遗容整理?”男人忍笑重复,“这是狗又不是人,搞这套,哎。”

    “一切看宝贝主人的意思。”程曼尔视线落至尾端,“您好奶奶,您是小狗的主人吗?”

    老奶奶闻声,勉强点点头,又把怀里的小黄狗往上抱了抱。

    “姃姃,接一下,先去做遗容整理吧。”程曼尔轻声吩咐。

    乔姃应下,从柜子里找出一张往生被,抱过身体僵硬冰冷的黄狗,“奶奶,您跟我来。”

    男人没再反驳,待几人都进去后,程曼尔叫来昨天刚入职的客服竺崎:“你和那个家长,怎么沟通的?”

    竺崎低声,先把她认为最大的槽点吐了出来:“他们就住在这附近,走路也才十分钟,但硬要让黄叔去接,黄叔刚刚还讲——”

    “这个没事。”程曼尔打断,“本来就可以车接车送,多近都一样。”

    竺崎沉吟一阵:“刚刚是那个男人在公众号联系我的,他姓谢,反正……不太像我们平时碰到的家长吧。

    “我不是想说家长坏话,但他话里话外都不太友好,还不停和我砍价。”

    “老板,你朋友的救助组织不是也和我们做过联动视频吗,他可能看到了,上来就是问,能不能按火化流浪动物的价钱来。”

    程曼尔食指摩挲着鼠标左键,若有所思:“你和他说清楚了吗?”

    “说清楚了,我告诉他,有主人的宠物,一场告别仪式最低价格就是八百,其中包括花材、骨灰罐、纪念品和视频,他也答应了。”

    “我知道了,去忙吧。”

    不一阵,程曼尔看见竺崎带那个男人和女人去庭院挑花材了。

    她略过一眼,继续埋头剪视频。

    十分钟后,庭院处隐隐传来争执:“谢先生,不可以这样,这是给小狗用的。”

    “我花八百块钱,送我老婆一束花也不行?是你们说的花随便挑,多少都行,还是骗我的,就想坑钱?”

    程曼尔放下手头工作,走至门廊下,女人怀里塞了满满一大束花,都是今天花农送过来的,放营养水里将养着的百合、雏菊、洋牡丹等等。

    除此外,男人手里剪刀折射出凛凛寒光,草坪上落了几朵开得正浓的月季,连叶片也剪得七零八碎,蔫蔫倒地。

    “可是——”

    “竺崎。”程曼尔扬声,眼风扫过女人被营养水浸出水渍的衣摆,“谢先生,花桶里面的您随意挑,土里的就留给小狗用,可以吗?”

    男人冷哼,果真又抽出几朵枝干湿淋淋的花材,反手塞他老婆怀里,还掏出手机拍视频。

    程曼尔随他们去,挽上花篮,亲自替奶奶摘花。

    竺崎满肚子怨气,在家长面前黑了脸,被她眼神警告。

    她不太在意这两人,连桶带花一块抗走她也亏不了多少钱,最重要的是,不能打扰到那位奶奶和小狗的告别仪式。

    “谢谢你……我儿子给你添麻烦了。”告别台前,老奶奶皱襞的手握住程曼尔的,粗糙老茧和干裂反卷的死皮刺得她手有些痛。

    她反握,“没关系,奶奶,您好好和小狗说说话,我们给您拍下来好吗?”

    “好好,拍下来的,能不能……”老奶奶手探进深红碎花衫口袋,摸出一个银色脱漆的小物件,递去,“放这里面,我想嘟嘟的时候,就看看。”

    程曼尔没看那老人机,唇边漾出柔如春风的弧度:“可以,听说您住在这附近,等视频做好了,我亲自给您送过去。”

    奶奶被哄得服服帖帖,一滴泪沿着窄巴的眼角滑落,在慈祥的面上留下一缕反光泪痕。

    程曼尔退出告别室,往庭院冷眺了眼。

    奶奶和小黄狗说了大约十五分钟的话,那男人大摇大摆地进来,身后跟着涨红了脸的女人,手上空无一物。

    他拍门:“好了没啊?”

    程曼尔倏地起身,软调声线夹寒:“不好意思,麻烦您不要打扰到里面的家长。”

    男人火起:“我也是家长啊,还是付钱的那个,你什么态度啊?”

    语毕,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摄像头对准程曼尔,“你再说一遍,我问你什么态度!开门做畜生生意,还是死掉的畜生,在这装什么呢?”

    竺崎护在跟前,有些忍不住:“先生,我们老板没说什么吧?”

    “你就是老板啊?”男人变本加厉,直把摄像头怼到她脸上,“看看,人模人样的,专利用老人的同情心骗钱,八百块烧只狗,你怎么不去抢啊?”

    程曼尔偏头,躲了下摄像头。

    奶奶听到异响,佝偻着背从里面扶墙而出:“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妈,都说了让你别来这种地方,我花钱还讨不着一个好,说什么让我别打扰你,像话吗?”

    “这……”奶奶无措地来回张望,双眼哭得通红,这时,男人的摄像头又转向自己母亲。

    乔姃一直在告别室内拍摄,但也大概猜到男人在无理取闹,可程曼尔曾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打扰到家长和爱宠的告别。

    她主动调停,把场面缓和下来。

    不一会,小黄狗送去火化室,男人也骂骂咧咧地跟去。

    程曼尔把告别台上的花收起来,吩咐竺崎明天送去押花。

    押花是指自然花卉通过特殊工艺进行脱水、押制干燥等处理,使其保有原有色泽,再经押花师设计的手工艺术品。

    “押花?可是不包含在——”

    “没关系,当给奶奶留个念想了。”

    她有些看不得老人蹒跚送别爱宠的背影。

    火化大约半小时,男人全程手持摄像头,事毕,不情不愿地付了钱。

    程曼尔没怎么把这事放心上,哪怕后来看到男人口口声声说要送给老婆的花,尽数被碾扁在草坪上,她也只让花农第二天再走一趟。

    直到三天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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