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延终于有了实感。

    他说绿色衬她,其实不止是因为衬她。

    回忆中再鲜活的人像,经年累月后,也会生出陈旧的泛黄与模糊。

    直至如今,有只手把玻璃上的水雾尽数擦去,长大后的她就站在玻璃对面,让时间第一次有了铭心刻骨的实感。

    但还差一点。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Elvira离开后,程曼尔忍不住好奇。

    他们的发音和句长差不多,又有些差别,一个听语气应该是在问,一个是在答。

    孟昭延牵上她腕骨,带她到镜子前,两手从背后扶住她比薄雾还要白的肩,“她说,你一定是全场最好看的女孩子。”

    镜子里的女孩长发盘起,大方露出脸型和五官,鹅蛋脸,眼睛大而有神,眼头稍钝,带些娇憨。鼻骨精巧笔挺,这也是她整张脸犟感的来源,唇形比例协调,点朱,色泽似南红。

    没有任何装饰物的素颈往下是大片白皙雪肤,和全身偏冷感,饱和度低的绿形成极强的视觉对比冲击。

    裙子大改过,荡领改成了贴肤的抽褶裹胸,腰线掐得极细,下摆呈不夸张的扇形,垂坠感极好,背后把复杂的绞扣去掉了,开出大面积露背。

    是不是全场最好看的尚不清楚,但孟昭延一定是在糊弄她。

    程曼尔微微侧着仰头,“她明明是问你的语气。”

    身后男人忍不住失笑,“这么聪明吗?”

    他不准备告诉她实话,回过身,拿来茶几上方方正正的首饰盒,一指厚度,质感庄重,啪嗒一声拧开金扣。

    跟了孟昭延两年,她当然也有见过一点点世面,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在他的藏品室内,西洋古董、文物、酒等等,是他留给社交场合的钥匙。

    私下里,还有些不说造价你不知道它贵得不可思议的航模,是他不为人知的喜好,也是不喜外人为讨好他而相赠的物件。

    但面前这条项链,确实是她没见过的世面。

    十一颗方形切割的祖母绿宝石,以水滴形和马眼形的钻石点缀连接,贵气无双。宝石呈现出的绿葱蔚润润,像直升机在森林低空飞行时劲风刮出的绿浪,是流动的,河水一般的生命力,全数凝在十一颗宝石里。

    程曼尔的手稍稍抬起那串项链,置于手心,轻声感叹出一句:“原来真的祖母绿这么好看。”

    孟昭延替她戴上了。

    望入镜子里,终于分毫也不差。

    程曼尔倒没有那种被套上枷锁的感受,只是有点重,贴着皮肤有点冰。

    有了一条瞩目的项链,耳饰选的是一对圆润简洁的澳白,没戴手链和戒指,这种场合过犹不及。

    她结束后,孟昭延便去更衣了。

    他的西服不是Elvira准备的,是从伦敦梅费尔区,那条旧时为欧洲皇家贵胄服务的萨尔维街提前运回,他的衣服也皆由那里的老匠人打造。

    程曼尔看惯了他和匠人手艺互相成就的温雅贵气,更衣完后,还没有从镜子里看自己的惊艳,只觉他一如既往的端方持重,十足的绅士派头。

    但他少见地搭了一枚胸针,于平驳领领口处,古典鸢尾剑形叶纹纹章,剑体由祖母绿宝石替代,被黑色西服衬得波光流转,和她的裙色呼应着。

    大概这就是Elvira所说的相配。

    上车前,方有容不放心,多嘱咐了她几句,譬如有人攀谈时,哪些问题不该回答,通通交由孟昭延来,多听少说。

    因会遇到生意伙伴,某些夫人小姐若以避嫌为由邀她到别处,婉拒就行,免得私下场合遭到为难等等,要注意的事太多了。

    方有容还没把最担忧的说出来。

    孟昭延虽认为没亲自办一场晚宴风风光光迎她露面,已是给孟京良面子,但毕竟是他对长辈少有的先斩后奏,又是以配色这种隐秘的形式先行昭告,程曼尔那边,更是万万出不得任何差错。

    行差踏错一步,往情况好了说,孟京良会以为程曼尔对不起长子的这份反骨和用心。往差了讲,豪门在门第观上的古板与傲慢,足以折断一个人的精神脊骨。

    唯一庆幸的是,孟昭延行事作风向来低调,又提前向魏家少东打了招呼,没说他会到场,场间大部分人也认不出他来,不至于到时被人围着拜着。

    他要公开,但并不是向这些人公开。

    “好了,”孟昭延看了眼腕表,“上车吧。”

    方有容总算松了手。

    车子滑下山道,透过林叶缝隙,可窥见隐隐烁烁的海面,在晚霞下犹如镀上了一层金箔。远处港口冷清,有一面旗帜猎猎飞舞,是海风的形状。

    程曼尔目视窗外,黯淡光斑在她面上快速划过,她没表现出醉酒那夜的紧张害怕,非常平静。

    周遭静默半晌,她忽地轻声问:“孟先生,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什么?”孟昭延听清了,又意外她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关于他的。

    “我说,”她转脸,重复了一遍,“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吗?像……”

    她歪了歪头,没说出具体形容,但心里有了答案。

    ——像绑了无数根操纵线的傀儡。

    不管有没有人在背后操控,傀儡在台前的面目、动作,都由操纵线限制着,每个动作有它的界线,不能越界,无法越界。

    “还好,”孟昭延唇角抬起淡淡弧度,“你比我难多了。”

    程曼尔也随他笑,“我有什么难的,不就规矩一点不要犯错,我可会这个了。”

    闻言,男人深凝眸色暗下。

    他也说过,让她守规矩一点。

    以前,程曼尔从拘谨怯生到任性难管,大概也就两月时间,如今想来,她那些脾气错漏百出。出身在那样的家庭里,最先学会的就是察言观色和不犯错,又怎会如此轻易就被他纵出脾气来。

    她的任性,大抵也是另一种层面上的小心。

    他想了想,摸出烟盒,按下开关,拿出那颗糖,又揉开糖纸。

    程曼尔默默看他的动作,一声不响。

    尽管她吃到这颗糖的两次,都有些让她面红心跳的回忆,可他动作不带一丝一毫暧昧。

    孟昭延连着糖纸也一道递给她,温声道:“不用这么守规矩的。”

    认识以来,他第一次说这种话。

    以前总以为,把她教成一个明礼守则的淑女,就能在未来为她挡住来自外界的大部分非议与伤害,毕竟他也是这样过来的。

    可原生家庭予她的不止有无坚不摧的铠甲,铠甲下包裹的灵魂,其实远没有他看见的那么完整与坚强,反而是破碎的,敏感的,小心的。

    光是长大,就已经用上她所有的小心翼翼了。

    现在想来,他当初让她守规矩,何尝不是在往伤口上撒盐呢。

    所以算了,不教了吧,他能保护好她。

    程曼尔吃下那颗糖,没有咬碎,含在口中嘟囔着:“哪行啊,孟先生的好名声,可别全被我败坏了。”

    “也不是不行,好名声担久了,也没意思。”

    孟昭延偏头望她,唇边笑意不显,语焉不详:“人都该有点任性反骨,不是吗?”

    -

    车子滑停在酒店的旋转门厅前,下车时,有接待上前为程曼尔整理裙摆。

    她裙子长度刚刚好,曳地但不会绊脚,是Elvira思虑好几天确定的长度,不冗余到耽误走路,也保留了长裙迤逦的风采。

    门厅内,是金碧辉煌的挑高门洞,水晶吊灯自二层垂下,辉光熠熠。

    初进,离宴会厅还有些距离,魏家少东魏骞便以掐得刚刚好的时间,偶遇上孟昭延。

    当时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送了份邀请函,还特意强调宴上会拍出Elora的古董藏品,以讨这位贵人的喜好。

    近些年的珠宝拍卖会上,那些标王级的拍品,三声拍槌大都是为这位孟家长子而落,持久震撼了整个圈层,以为他爱好从古董艺术品到字画,最后又转到珠宝上来了,实在难以捉摸。

    更难以捉摸的是,孟昭延问他多要了一份邀请函,函件的归属人,叫程曼尔。

    既然发了函,就代表是他正式邀请的宾客。

    魏骞一边寒暄,一边观察这位他素未谋面的客人,有了名字,他提前查过,不是谁家的小姐,也不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明星。

    他没想窥探这位贵人的私人关系,但……谁能不好奇,孟昭延那迟迟未定下来,谣传了不下二十个版本的联姻对象呢。

    程曼尔自然知道魏骞在观察自己,他若有若无瞟过来的目光,像极了镜头。

    她尽量端出不热情也不冷淡的微笑,说服自己,不是镜头,而是人的眼睛。

    可太像了,那种窥探的意味,像要把她从头到脚,从外表到内心都审视一遍。

    她原本不紧张,但未预料会脑子会产生这样的联想,且一旦联想到了,恐惧随之漫来。

    程曼尔挽在孟昭延臂弯的手,攥得越来越紧。

    她浑然不知。

    直到始料未及地踩到长度明明刚刚好的裙摆上。

    孟昭延扶住了她,见她有些茫然,低声问,“怎么了?”

    程曼尔左右小幅度张望着,是由恐惧不经意引出的刻板动作,“我……”

    宴会厅不过在转角后,孟昭延视线扫向魏骞,“休息室在哪?”

    “我带您去。”魏骞不敢假手于人,亲自带路,哪怕离开宴只有十分钟了。

    一路上,他心想孟昭延不会因为她迟到吧,反正他不带女伴这事很正常,但他具有时间观念这点,一向是出了名的。

    没成想,可能还不止迟到。

    休息室内,孟昭延倒了杯热水,放到女孩手里。

    魏骞先是听到一句:“不想进去?”

    他心毫无波澜,女伴不进就不进,大家也就少了个八卦的机会。

    再来一句,直接让他大脑宕机。

    “不想进去,我们就回家,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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