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曼尔捧着一杯热水,抬眸看了魏骞一眼。

    她再次看进他眼中,少了那份探究后,明显让她平静了不少。

    魏骞正全神贯注等着程曼尔的答案,猝不及防和她对上视线后,忽然福至心灵:“程小姐,对吧?是第一次陪同孟先生出席吗?别紧张,不可怕的,大家聊聊天而已。”

    作为目前唯一知道这位太子爷会到场,且带了女伴,还听见那句“不想进去,我们就回家”的当事人,魏骞不会傻到直接生劝孟昭延留下。

    又不是没听过富家子弟为爱下凡的故事,况且这女孩确实长了张值得人为她下凡的脸,身份明的暗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意见能影响到孟昭延的去留。

    程曼尔错开目光,抿了口热水,正准备说话。

    "不进去了,走吧。"孟昭延拿不准她意见,但显而易见的,她很不安。

    自得知程曼尔曾患进食障碍后,上次她被泡沫水溅到眼睛,远看时她满脸泪痕,在阳光下像银针折出光,刺进了他心里。

    如今她面上这种隐隐的失神,也让他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于他对她那段过往,一知半解。

    “孟先生,”程曼尔拽住他一点点衣袖,摩挲着袖口外沿的刺绣,明眸盈笑,“我没事,时间要到了,进去吧,迟到就不好了。”

    她是真想规规矩矩的,走完今夜。

    第一次走进他的世界,光明正大与他同行的一夜。

    可能以后也会如他说的有的是机会,但再多也不过两年。

    两年很快的,和他们走过的时间一样短,也还没他们分开的时间长。

    孟昭延把程曼尔从眼睛,到她重新端起大方得体笑容的唇角,自上而下观察了一遍。

    她其实很会装,他看不出破绽。

    “好,想回家了就告诉我。”

    重新挽上他的臂弯,程曼尔一步步跟在魏骞后面,至方才那个拐角口,魏骞先进去了,若主家陪同入场,会引来更多目光打量。

    “尔尔,”孟昭延忽地唤她,“我尊重你的意见。”

    “想进去吗?”

    程曼尔抬眸时,瞥见他身后的时钟,时针还差毫厘,便正指向七点。

    拐角那头隐有人声喧嚣,以及乐团演奏的悠扬乐曲,他们站在无人知晓的僻静处,似她和他一同走过的路。

    分针走动的顿挫声越过喧嚣,于耳旁放大,嘀嗒嘀嗒,倒数着什么。

    她微微昂首,细颈仰成一道美好的弧线,十一颗浓绿宝石宛如一盏花托,托着她那张姣丽而带些犟感的脸。

    “孟先生,你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会害怕吗?”

    脑海毋庸搜索,孟昭延立时想起那会的场景,口吻风轻云淡:“六岁,还谈不上害怕不害怕。”

    她笃定:“你记那么清楚,一定是害怕的。”

    大部分时候,她都看不透孟昭延,因他常年身在一个说三分藏七分,处处明刀暗箭的环境中,同样的,他也是受这种环境训练成长起来的。

    最终结果是,于内,他习惯收敛一切多余情绪,于外,不露声色,也练就了观人观心的本领。

    程曼尔自然不及他洞若观火,但在这种微末的负面情绪上,她有出奇的敏锐。

    “我也害怕。”她直言,一字一句,“可是我想进去。”

    哪怕因他的身份,她会迎来无数有如镜头一样的窥探,像当初在那个录制现场,无数长焦镜头、无数眼睛对准她,以及身后一遍遍重复播放的偷拍画面……

    她在舞台中央,穿着体面的衣服。

    也等同赤身裸体。

    但她还是想进去,走一遍他走过的路。

    他们的影子会被华彩熠熠的灯光留存住,她的身份也会被认出他的人所注视、打量,这是相比她的脸直接出现在互联网上,更高等,更直击灵魂的审视。

    这是休息室的五分钟里,程曼尔想清楚的事,再做出的决定。

    很重大,也很快。

    当然,此间种种,孟昭延无从知晓。

    他做了件事——把手上腕表摘了下来,深蓝表带,满绿翡翠做的方形表盘,戴到了她手上,她手腕太细,系到最里头的扣也有些滑动。

    腕表谁都能戴,但同样是表,在他手里,代表的也是社交场上更高阶的主动权,一场交谈持续多长时间,皆随他意愿。

    只是个象征性的物件,孟昭延戴了许多年,第一次想把这份主动权交予出去。

    他没有解释这个行为的意义,只说:“我没带手机,表也在你手里了。”

    对上她视线,声音似一杯酿到正浓的酒,令人定心:“跟在我身边,别离我太远。”

    表盘贴着程曼尔的手,触感是凉硬中带点他的体温。

    孟昭延身后的时针即将指向正七点,她听见的,不再是嘀嗒嘀嗒的倒计时。

    时间在她手里,他们还有长长的一夜。

    -

    两份邀请函先交给了接待,恭列两侧的侍应拉开软包门,门后的金碧辉煌与衣香鬓影闯入眼帘。

    场间,头顶八盏烛台流苏水晶灯,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照得分明。中央长桌的香槟酒塔垒高,橙黄酒液在灯下摇弋出危险而奢靡的讯号。

    踩着点到,终归还是吸引了少部分目光,但位于外侧的宾客没有认出孟昭延的,反倒是早已候在一旁的侍应迎上来,将两人带到了前头。

    与明邺有深度合作的魏家家主魏晁峰,见到孟昭延的第一眼,便令一众儿女都散走招待别的宾客,包括魏骞,只留下了魏夫人。

    这位太子爷行事作风极为低调,一直不喜被人围着拜着,按身份,那些不成器的儿女也没一个配得上和他讲话的。

    魏晁峰端着酒上前,作为长辈,姿态端得不卑不亢:“孟先生,许久不见,魏骞那小子居然擅自去打搅你,太不懂事了。”

    话虽这么说,男人眼里并未流露出责怪。相反,孟昭延到场还方便他探出口风,魏家能否继续成为明邺未来五年的优先合作对象。

    “魏叔,是我叨扰了,莫怪。”

    孟昭延在礼数方面一向做到极致,自他担起星寰集团继承人这个身份以来,除了鲜少露面以外,他各方面都做得无可指摘,这也是外界传言他并没有天之骄子那份傲气的原因。

    “我还说那小子为什么非要把地点定到宁城来,真要有心请你就该到港城去,也方便我好好招待你。”

    两人客气话讲完,魏夫人把握准时机招来侍应,又拿来一杯酒,递与程曼尔,“这位小姐倒是眼生,很少见孟先生会带人啊。”

    程曼尔温婉的笑容微僵,正欲开口。

    “她姓程。”孟昭延先她一步说话,没做多余的介绍。

    魏夫人主动和她握手,她感觉到对方的手是柔软的,而她是僵硬的,握手的力度没把握好,重了点,收手的速度也太快,不够得体。

    一个握手,程曼尔哪哪都能挑出毛病,怕把她的生涩出卖彻底,再加上她对席间落到此处的目光极为敏感,浑身上下如芒在背,整个人紧绷着,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但越不自在,她脸上的笑容就越发温婉大方,无懈可击。

    孟昭延余光扫过,随意带起魏晁峰关心的合作话题,解放了她。

    这场谈话,比起魏夫人,程曼尔觉得自己真成了个只会微笑的哑巴。

    她听不出哪句话字如其意,哪句话又意有所指,更接不上话,魏夫人则会在魏晁峰说得不够清晰的地方周全得当,又会适时补充些玩笑话,把聊天氛围保持在一个不太严肃,也还算愉悦的范围里。

    程曼尔唯一能看出来的,是魏晁峰表情看似轻松,但身体也和她一样紧绷着,而孟昭延是由内至外的松弛,游刃有余地应付着一切明里暗里的试探。

    她的心渐渐沉下来,有点沮丧,原来一个人紧绷着是这么明显的,连她都能看出来。

    原来他的世界,她只跨进了道门槛,就想转身逃跑。

    她和孟昭延,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一直知道。

    在她决定靠近他世界的时刻,这道深壑又如此清晰地横亘在眼前。

    聊着聊着,魏晁峰给孟昭延递烟,他拒了。

    见丈夫的进度不太顺利,魏夫人虽不认识程曼尔,但能带到身边,总归是有用处的。

    “程小姐,晚些时候有公益拍卖,我带你先去看看拍品吧。”

    程曼尔一怔,挽在孟昭延臂弯的手暗自攥紧了,“我、我不太……”

    “不用了,她喜欢惊喜。”孟昭延放出饵,意指他今天会参与拍卖。

    她说出前三个字,他就知道这女孩想直接承认自己不懂珠宝。

    其实差不多了。

    除了晚些的拍卖会,今晚要带她见的还有另一个人,而且魏晁峰那些心思,想知道明邺后续会不会与魏家合作,其实都不用他亲自决策,也递不到他台面上,聊这些白白浪费时间。

    魏夫人被婉拒,表情仍然完美,还想继续在程曼尔身上下功夫,“除了拍的,我还有些私藏的小玩意,程小姐若有看得上眼的,当我给你的见面礼了。”

    话说到这份上,程曼尔也听出来了,再拒绝就失礼了。

    方有容的叮嘱还在耳畔重复:“某些夫人小姐若以避嫌为由邀她到别处,婉拒就行,免得私下场合遭到为难。”

    她张了张唇,呼吸平缓绵长,但沉重。

    “那我——”

    “这位不会是……”身后不足两米处,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打断了她,听得出有些年纪了,“瞧不上我那拙劣画技的程小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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