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海晏与郭洪今日自然也不能闲着,一家老小早早用过饭,便开始梳妆打扮起来,准备着晚上的活动。

    等到天黑,施府架着马车阖府出动,施康宁换了衣服后抓紧时间跑去清芳院,却被告知施梨月已经出门。

    他心中有些失落,除了他,家里再没一个人想起施梨月没来,而施梨月好像也习惯了,并没有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他只好蔫蔫地跟着父母一起上车,等到了街上,他的烦忧全部被灯笼带走了。

    虽然举国上下到处都有庆贺上元节的习俗,但偏远的北地又怎能与繁华富饶的京城相比。

    不管是悬挂的灯笼,还是街上的人流,都在明晃晃地昭告他——

    京城,天子脚下,是当今世上最繁荣的地方。

    施康宁原本只将帘子挑起个缝,马车越往前走,这个缝就越大,看着看着,他将头都伸出去半个。

    还是邢氏怕他探头出去受伤,硬将人劝进来。

    马车驶到鳌山前的一条街彻底堵死,施府上众人皆已习惯了,女眷们纷纷挑着各式精美的灯笼下车,施海晏便带着兄弟几个走在她们周围,将人护着。

    他们外围又是家丁仆人,一群人浩浩荡荡朝鳌山灯下走去。

    如她们这般排头的,在京城中自然不会少,皆是几十人一齐出动,在街头遇到,还会寒暄几句,顺便比比谁家更显得声势浩大。

    郭洪不时在街上搜罗谁家女郎最漂亮别致,看得心情舒畅,满脸红光。

    一群人挤着看完打铁花才随着人流回去,这时也没法叫马车,干脆挑着灯笼慢慢走。

    施海晏将姐妹们带回家安顿好,又溜去郭洪院里。

    郭洪竟比他还心急,已经叫了水开始沐浴,他绕过屏风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

    另一头柳枝正在给郭洪擦背,不时传出两声娇笑,听得施海晏一阵眼热。

    正弄着,柳枝忽然一声惊叫,被郭洪瞪了一眼:

    “什么事这般大惊小怪。”

    柳枝已经失神,惊疑不定道:“少,少爷,你长,长疙瘩了。”

    郭洪一哂:“爷火气旺,长点疙瘩正常。”

    柳枝指尖颤抖,在他长出红色疙瘩的地方轻轻一按:“少爷,疼吗?”

    他嘶一声,“有点疼。”

    柳枝浑身都颤起来,唇色瞬间褪尽,脸色惨白,看着随时都能昏过去。

    她带着哭腔将眼睛闭起来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少爷,这疙瘩,太多了,明儿找个大夫看看吧。”

    施海晏听见后也顾不上什么非礼勿视,冲进来将郭洪拉到床上,查看柳枝方才说的疙瘩。

    只看了一眼,他感觉全身汗毛倒树,血气登时涌入脑中,脊背发凉,冷汗将他衣裳都浸湿了。

    他颤着声音:“郭兄,明儿,还是去看看吧。”

    郭洪原本毫不在意,见他俩这反应,自己心也开始往下沉。

    他低下头想看看自己的情况,却什么都看不到。他一把飞起枕头砸到柳枝身上:

    “给爷把镜子拿来!”

    柳枝啜泣着,半晌呆呆地起身,去外面抱了把雕花镂空铜镜回来。

    郭洪一把夺过镜子,不耐烦看她那张死了爹的脸:“赶紧滚!”

    柳枝直愣愣地转身往出走,半道还“砰——”一声撞到屏风,将酸枝大理石山水插屏撞斜许多,她仿佛没有意识,就那么出去了。

    郭洪看见镜子里几乎要连成一片的红色小疙瘩,不敢置信地伸手按了几下。

    疼。

    这些疙瘩,按着都会疼。

    他一把将铜镜摔出去,镜子被床帘挡下又落进被褥里,他发了疯般抄起镜子,狠狠在床架上砸了六七下,又用力扔出去。

    “哐——”

    已经变形的铜镜砸在被柳枝撞斜的屏风上,又铛啷啷掉下来,响了半会才不动了。

    他又开始捶打床上的被褥,边拳打脚踢,边发出怪异恐怖的嘶吼声。

    施海晏咽下唾沫,僵硬地伸出手,拉住郭洪:

    “你先别怕,到底中没中还要看大夫怎么说。”

    郭洪踉跄一下停住,扭头过来,他满眼血丝,脸憋的通红,面目狰狞,短短时间,就像换了一个人。

    他粗重地喘出几口气,高高站在床榻上,扯着嘴角,居高临下地对施海晏说道:

    “那就劳烦表哥,明儿陪我去看大夫吧。”

    施海晏心中一阵后怕,这郭洪看着像是要吃人一般,他连忙点头:

    “这是肯定,你先安心睡一觉养好精神,咱们明天就去看大夫。天下名医皆汇于京城,一定有办法!别怕,别怕!”

    这两个别怕,说是宽慰郭洪,更像是他说给自己听。

    郭洪哼一声,没再说话,施海晏连忙提着袍子跑出屋子。

    到院里时,隐隐听见柳枝压抑的呜咽声,好像还夹杂着其他人的哭声,冬日的寒风一吹,就听不真切了。

    施海晏只觉渗得慌,一路跑回西溪院没敢停,进屋后他不敢惊动王婆子,自己摸索着点上灯。

    又将灯端到镜子间,摸索着解开腰带,脱下裤子仔细端详起来。

    看到自己没长疙瘩,他不由松了口气,又生出点庆幸,甚至快慰来——

    死道友不死贫道,只要自己没事,什么郭洪张洪李洪刘洪,死就死了,没什么打紧的。

    他抱着庆幸,后怕又有点不敢置信的念头,倒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宿没能合眼。

    翌日天刚蒙蒙亮,他便叫小厮找来麻布衣裳换上,洗漱好去找郭洪,顺便将自己同样的麻布衣裳给他也带去一套。

    他躺下后整夜没睡,郭洪则是一夜没能躺倒。他就枯坐在床头,半夜烛火熄灭了,他也没动,就那么定定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施海晏进来后,想喊丫鬟来给他更衣,半天没喊来人,干脆自己上手,给他拉好衣裳,随便梳了梳头,就赶紧往西角门走。

    两人没敢坐马车,好在京城里有名的药铺里这里都不远。

    郭洪一路不说话,施海晏直接将他带到最负盛名保安堂,坐堂大夫收了诊金后叫他伸手诊脉。

    不一会儿,大夫皱皱眉,将诊金退到桌面上,对两人道:

    “这病我们治不了,二位去济康堂看看吧,这诊金我就不收了,二位好走。”

    郭洪仿佛已经没了生气,施海晏倒还不死心,又拉着他去了两家药铺,结果坐堂大夫不论老幼,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治不了,去济康堂看看。

    施海晏无法,只好将面无血色眼下乌青的郭洪拉去济康堂。

    正巧此时店里几位坐堂大夫都不在,问明来意后周黎便擦净手给郭洪把脉。

    施海晏满脸怀疑,却也没说话,说不定这小子只是看着年轻,实际医术很是老道呢?

    若是说话不慎,岂不是热闹了大夫,这么想着他干脆闭了嘴。

    周黎捉脉不久,就知道面前这人是怎么回事,花柳病没跑了。

    这两人手上一点茧都没有,肤色白皙,身上的气度与普通百姓截然不同,却又穿着麻布衣裳,显然是乔装打扮后来看病的,而且不想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

    他沉吟片刻,问施海晏:

    “这位公子,可与他一同去过什么寻欢的地方?”

    施海晏被他这么一问,心跳如擂,冷汗又冒出来。他将手心的汗在衣摆上蹭了蹭,艰难道:

    “这些日子,我们都,一起……”

    周黎瞬间明了,点点头,他又要施海晏坐下,也把了脉。

    良久,他沉声道:

    “二位先坐,我去叫掌柜的出来。”

    施海晏现下已经没心情管掌柜不掌柜了,他昨夜建立的暗喜与庆幸此时全部被周黎掀开,心中的恐惧失措明晃晃晾在日头下。

    外面行人路过的声音,都能叫他惊得一颤。

    此时反倒面无人色的郭洪,看着比他还镇定些。

    不多时周黎就带着木掌柜出来,木掌柜虽然不识得郭洪,但他认得出施海晏——东家的隔房堂哥。

    路上周黎已经告诉了他这两人的情况,此时郭洪已经发病,施海晏却还没发出来,这病又没法治,只能开些药拖着日子。

    他坐下后对两人道:“想必二位也清楚,这是花柳病,且没法根治,不过若是家中有钱喝药,能多撑一段时日。”

    施海晏已经六神无主,他一掌拍在桌上,色厉内荏地对木掌柜喝道:

    “你这庸医胡说什么!再敢满口胡言,我就将你这烂店砸了,再把你们全部扭送进大牢里!”

    木掌柜心平气和道:“这位公子不必惊慌,你二位是生客,想必也是别家药铺叫你们到我这儿来的,这些年,别的不说,这花柳病我家还没有误诊过。”

    他歇了口气又道:“公子不知,这满城的姑娘公子,有了花柳病都是到我家来瞧的。所以还请放心,你看了病我们是决计不会说出去的,”

    施海晏已经说不出话了,他脑子里一团烧熟的浆糊,根本想不清掌柜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他一张一合的嘴唇,耳朵里听见的,只有尖利的耳鸣。

    郭洪倒是镇定,一点看不出昨夜房里的疯癫。他从钱袋里掏出钱来付了诊金,就要大夫抓药。

    木掌柜点点头:“方子都是一样的,我多抓几幅给你,你们一日三次,熬着喝吧。若是病情加重,或身上其他地方长疙瘩,发红疹子,就再过来看。”

    郭洪一想,要他多抓几幅,毕竟频繁来药铺,必定会被人发现。

    木掌柜也应了,将方子交给周黎去抓药,叫账房算了钱,等药包好,将二人送出去。

    “二位放心,好好吃药,还是能撑很久的。”

    木掌柜说得好,转头就叫周黎将施海晏染了花柳病的消息传去清芳院。

    施海晏来时精神尚可,回去时却像个游魂,一脚轻一脚重被郭洪拉着往回飘。

    穿过西角门时,看门的婆子还好奇地张望几下,等回到抱鹤院,郭洪将药丢给柳枝去煎。

    两人坐在桌前相顾无言,施海晏刚开始埋怨郭洪为什么要带自己出去外头,家里丫鬟多干净,偏偏要去采野花,这才几次,居然就中招了。

    又觉得自己也是倒霉,去楼子里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就是他得了病,那么些天天睡在楼里的不都还好好的吗?

    也不知是哪个贱蹄子得了病还出来接客,真是害人不浅。

    又恨老天待他不公,他一腔抱负还没有实现,居然就让他得了这种病。

    郭洪不知在想什么,也是神情变化沉默不语。

    两人坐了许久,抬头间视线撞在一起,原本脆弱的玩乐同盟已经岌岌可危,电光火石间两人忽然又生出点默契——

    反正我已经得了病,为何不把别人拉下马?

    不过月余,抱鹤院新糊的绿窗纱已经褪了色,阳光掠过窗沿,照在两人脚下。

    他们忽然笑起来,却不似往日快意。

    麻布衣裳和脚上沾的泥与富丽堂皇的屋子格格不入,两人发丝凌乱,脸色惨白浮肿,眼神也不似平日清明。

    像是两个闯入侯府的登徒子,在肆意谋划杀人放火的野心。

    “还是表弟懂我。”

    郭洪笑着将桌上隔夜的凉茶倒出两杯,两人端起来,“叮”一声在半空碰了一下。

    “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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