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梨月进去时,里头正是一片死寂,她快速行了礼坐到角落里,才抬头扫了一眼。

    对面交椅上坐了一个美貌妇人,怀里抱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

    她穿着身麂棕色绣蝶长衫,头上金簪晃眼,面如银盘,双眼如圆杏一般含着春水,双唇饱满艳红,勾唇轻笑间更显动人,精神头好极了,脸上压不住的喜色与得意。

    她丹唇轻启,冲着林氏道:“姐姐。”

    林氏一张脸白了青,青了红,牙咬得咯噔直响,坐在椅子上都一副摇摇晃晃要一头栽下去的架势,半晌,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是何人”

    在场各人脸色颇为不同,老夫人神色晦暗不清,周氏看似关心,眼里的幸灾乐祸都快溢出来,邢氏还是一副棒槌模样,想要开口,被身后的嬷嬷劝住。

    施梨月又瞅了一眼这美貌妇人,回想起施海晏房里的丫鬟,不由咂舌感叹一句,这当爹的就是比儿子强些,找的小老婆都好看不少。

    她心中还诧异,这么热闹的场合,怎么施棠枝没出来掺和掺和,扫视一圈,才发现施棠枝被奶娘捂着嘴按在椅子上,不叫她出声。

    施言行不敢看林氏的脸色,只看向老夫人:“娘,萍娘本就是良家女,无名无分地跟了我这么些年,如今我折了晏儿,只能将她母子接回府中,也该给她个名分。”

    一屋子人听见这话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奶娘一时失神,被施棠枝挣开,她站起来指着那萍娘大骂道:

    “这是哪门子的良家女,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跟人无媒苟合生下个孽障来!”

    萍娘当即啜泣起来,抽出帕子来擦眼泪:“大小姐教训的是,我原就不该活在世上。”

    施言行立马恼了,抬手用力拍在桌子上,怒瞪向施棠枝,桌上茶盏碰得当啷响,“混账东西,怎么跟你姨娘说话呢!”

    施棠枝吓了一跳,施言行以往从不会这么重口气和她说话,她手足无措地看向林氏,眼泪像廊檐上下雨一样,遮都遮不住。

    “爹……”

    林氏看着女儿这般,又瞅见一旁的萍娘,这口气梗在胸口是怎么也咽不下去,立马站起身快步走到施棠枝身前将她搂进怀里。

    她扭头看向施言行,也红了眼眶,“你就这么将人带上门来,一没摆酒二没端茶,算什么正经姨娘。我刚没了晏儿,你就这么扎我的心,难道我与你夫妻这么些年,就一点恩情都没有吗?”

    施言行听她这么说,也有些尴尬。养在外头的女人,正经论起来,地位连通房丫鬟都比不上,他今天没有提前通气就将人带回来,确实莽撞了一些。

    但是他是男人,林氏怎么连点面子都不给他留,有什么话不能回房说呢,非要闹腾起来,搞得他脸上难堪。

    萍娘柔柔弱弱地站起来,将儿子放在椅子上,轻声道:“姐姐教训得是。”

    说罢一头就向实木的桌角撞去,施言行大惊,扑过去用胳膊护住她的头,自己胳膊被磕在桌子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这是做什么!”

    她缩在施言行怀里泣不成声,“夫君养着我,叫我苟活这么多年,萍娘感激不尽,你不要为了我,与姐姐伤了和气。”

    施梨月听着,几不可闻地勾勾嘴角,这个萍娘,手段可真是不一般,若真是这么善解人意,怎么可能在事情没定下来前,一口一个姐姐刺激林氏。

    小孩子听见大人哭,也跟着哭起来,可他哭的时候,不像一般孩子撕心裂肺地喊叫,只小声抽泣掉眼泪,看着可怜极了。

    施言行搂着她哄道:“你本就是为了救我,才坏了名声,我不养你,岂不是与那等狼心狗肺之辈无异,你放心,我定不会叫你受委屈。”

    林氏见他这副被鬼迷了心窍的死样子,知道今儿这女人是不好打发走了,掐着手心闭上眼,叫自己冷静下来。

    等她再睁眼时,已经换了表情,她给施棠枝的奶娘使了眼色,叫她将人看好,自己将帕子捏在手里,走到两人跟前。

    她先蹲下身拿着帕子,给萍娘擦了擦脸:“你如今家中可还有人,眼下住在哪里?你曾救过老爷,怎么不早说呢,我也好早做准备安顿你。”

    说着她嗔了施言行一眼:“你早早将缘由告诉我,我还能拦着你不成,倒叫妹妹一人住在府外,受这些年委屈。”

    她伸手要扶两人起来,施言行也就顺势起了,林氏用了巧劲,将萍娘从他怀里拽出来,安置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她旁边,将正哭得可怜的小孩子抱在怀里哄着,身子正好将施言行挡住。

    施言行坐稳后偷偷揉揉撞到的胳膊,才对林氏说:“她如今在新桥胡同暂住,家里没什么人了,只剩一个大哥。”

    林氏又转身抬手轻轻拧了他一下:“你看看你弄得,礼也没下,脸也没开,也不说请个青纱轿子去抬人,就把人接回府了,这像话吗?”

    施言行自知理亏,他今日去了萍娘那后,萍娘哭诉小儿子在外头与其他孩子玩时被欺负,骂他是没爹的野孩子,自己上去理论,却被其他媳妇羞辱一番。

    他忙慌想着让小儿子认祖归宗,给萍娘一个名分,确实忘了走礼这事。

    林氏看他神色变动,才道:“不如这样,叫妹妹先住下,咱们找阴阳掐算个好日子,叫妹妹到时候去新桥胡同住上一两天,摆酒的时候再抬回来,你说如何?”

    萍娘柔柔开口:“全凭姐姐和夫君吩咐,只要佑儿好,我怎么都好。”

    施梨月暗笑,高,实在是高,这萍娘进府的依据可在小儿子身上呢,见林氏不提,她干脆自己提。

    林氏抱着这个小孩,轻轻拍着将他哄得不哭了,又怔怔地落下泪来:

    “我的乐儿,当年也就这么大的年纪,乐儿,是你回来看娘了吗?”

    那佑儿看着她哭有些不知所措,小声喊了声“娘。”

    林氏登时嚎啕大哭,惹得老夫人也抹起眼泪来,当年的乐儿,她简直疼在心眼里,自打当了侯爷夫人,她就再没拿过针线,当时都兴起给乐儿缝过小衣裳。

    乐儿殇了,她险些哭得背过气去,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扶不住。

    如今这小孩子与当年的乐儿长得像,又叫林氏娘,叫她如何忍得住。

    萍娘也没想到林氏能出这么一招,愣在椅子上,半晌才应了一句:“佑儿乖。”

    佑儿却已经在林氏怀里被哄好了,没听见她的声音。

    正当屋里哭声一片时,老侯爷跨着步子进来了,施言行忙站起来行礼,却感觉老爹停在了自己面前,他试探着微微抬起头,“爹?”

    “唉!”

    老侯爷恨铁不成钢得长叹一口气,走出两步,施言行刚松一口气,老侯爷气不顺回过头,一脚将他踹翻。

    “你这个混账!我叫你不要纳妾,你倒好,居然在外头养起外室,今日更是明晃晃地将人领上府来,你将林氏置于何地?传出去她没有丈夫撑腰,被个外室骑在头上,你是真想让她吊死在咱家大门上吗!”

    施言行连滚带爬地起来在老侯爷脚下跪好:

    “爹,儿子糊涂,只是萍娘当年救我一命却搭上自己,我留下谢礼与银钱走了,若不是回头快,她已经自缢了。她家里人容不下,我只能养在外头。”

    老侯爷看着自己这个一点城府没有的大儿子,也懒得再看他,沉声道:“端盆清水来。”

    施言行一愣,没想到他爹一点情面都不留,他犹豫着抬头:“爹,这……佑儿就是我儿子,这就不用这么……”

    老侯爷别过脸去不想看这个棒槌,老夫人知道他什么意思,叫自己身边伺候了多年的婆子:“你亲自去,端盆水来。”

    现在验过,日后断不会有人在这上面做文章,要是不验,养在外头的女人,男主人常年不在,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亲生的。

    萍娘感觉受到屈辱,攥着帕子哭起来:“老侯爷若是不喜欢,我带着孩子走就是了,何必这么折辱人呢。”

    老夫人使个眼色,身边一婆子过去拧住萍娘直接让她跪在地上,“老爷说话你听着就是了,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那婆子手脚麻利,眨眼间就端着水盆进来了。

    老侯爷瞥一眼地上跪着的大儿子,婆子将盆放在他身前地上。

    “咣当——”

    一把寒光凌冽的匕首掉在施言行面前,他不由哆嗦一下。

    老侯爷毕竟上了年纪,声音嘶哑,“赶紧!”

    施言行慌忙抓起匕首,闭上眼给自己左手食指上来了一刀,血顺着指尖滴进盆里,又迅速溶解,化成血丝。

    林氏这边抱着孩子过来,还用手捂了孩子眼睛:“乖,一下就好了。”

    施言行用力捏住孩子的手指,划了一刀,细小的血珠一颗颗滚落盆中,慢慢与他的血混在一起,分不开了。

    他这才一脸喜色看向老侯爷,“这下可以了吧,爹,我早就说了,萍娘是好人家的姑娘。”

    老侯爷面色不改:“将人送回去,等定好日子再叫轿子抬来。”

    施言行忙磕头应了。

    老侯爷皱起眉不想看他这副死德行:“滚起来说话。”

    他闻言立即拍拍袍子,恭身站在老侯爷旁边。

    林氏却从怀里掏出帕子,仔细地缠在小孩手上,又轻声哄着他。

    “这小孩儿可起过名字了?”

    “小名佑儿,还未起官名,我本是打算上族谱的时候,再给他起个好名字。”

    老侯爷瞪着他冷笑一声:“那你还打算得挺好。”

    施言行恨不得将头塞进裆里,一言不发地装鹌鹑,生怕又说错话。

    老侯爷看着抱孩子的林氏,也知晓她在打算什么:“孩子留在鹿鸣院叫林氏先照看着,等找日子开祠堂,将他记在族谱上。”

    施言行只顾着点头,根本不说话,萍娘闻言急了,她非要跟着施言行上侯府,不就是想着母凭子贵嘛!现下林氏没儿子,以后大房还不是他儿子的,那不就等于是她的。

    现在儿子还小,不记人,叫林氏领去养上一段时间,不和她这个亲娘亲近了怎么办?

    她心急地像火烧,赶紧开口:“佑儿年纪小,离不得人,我还是将他一并带回去吧。”

    这下不用老侯爷说话了,老夫人自然开口:

    “有什么离不得人的,鹿鸣院这么大,还能没人照看个小孩子不成?再说了,庶子养在嫡母膝下本就是应该的事,等日后你进府了,这孩子也是在嫡母院里长的。安心回你的家去,等日子到了侯府来抬人。”

    萍娘知道今天这事已成定局,估计是回旋不了了,只能等日后进了府,再慢慢和施言行商量。

    再说了,她毕竟是孩子亲娘,这关系说破天也越不过去。

    施言行也回头对她说:“你听爹娘的就是。”

    “是,萍娘晓得了,全凭夫君做主。”

    她声音轻柔,手上捏帕子的力道可不小。

    施梨月看得好笑,这萍娘怕是原想着今天就要登堂入室了,结果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好好的儿子都搭了出去。

    林氏在侯府执掌中馈多年,还能笼着施言行不与她离心,手上自然是有些手段的,第一次打机锋不好好了解林氏的情况,就直愣愣撞上来,不被林氏吃干抹净才怪。

    若不是施海晏要死已成定局,老侯爷不忍心施言行无后,估计她今天连门都进不来,直接就被打发出去了。

    萍娘被婆子扶着往出走,说是扶和硬拽也差不多,她一步三回头地看林氏怀里的小孩,被婆子硬拉了出去。

    老夫人等她走远,才端起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一点规矩都没有,林氏,日后你好好教教她。”一个妾,哪有资格叫男主人夫君,真是荒唐。

    林氏不敢明着接这个话茬,免得日后萍娘过得不顺了,说是自己给她立规矩,给施言行吹枕头风上眼药。

    “娘,那这孩子的份例,我就按庶子的来了。”

    “我现在不理家事,你看着办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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