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昌公主原本就不是来找阮三思的。她最近有了棋子,整日跟在身边唱曲儿讲故事,已经不太需要阮三思了,是今日突然想起丑奴,才过来看的,未成想如此有缘,她一来,丑奴就醒了。

    这令公主尤其兴奋,又对着丑奴说了半天,在窄小的屋子里踱来踱去,叫他日后如何给自己当牛做马。

    公主的衣物不必省布料,极尽奢靡,长长的裙摆在地上拖来拖去,沾了许多稻草。

    棋子看在眼里,埋头为她捡稻草。

    棋子这一进行宫,吃穿已和从前大不一样,如今穿着青绿色的宫装,吃过几天的饱饭,精气神儿立时提升许多,眼神里有了亮光,方才在外面看着公主随意发卖了小唐,便更加珍惜自己的机会,对公主极尽殷勤。

    丑奴也该如此,可他对公主接下来的话,却没了回声,只是半垂着眼睛看着她的裙摆,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不知在想什么。

    “……下旬他们聚在一起角力,我就带上你试试,嗯?”

    公主说着说着,注意到这一点,停了下来。

    “殿下,”阮三思还算了解公主,最怕这样突然的安静,连忙提醒道,“他还听不太懂汉话。”

    “啊,”公主恍然大悟,这才道,“那好吧,不过半月之内,三思,你带回来的,你得负责把他教会了,伤也得给我养好,听到没?”

    她才不管能不能好,只要提了要求,底下就必须做到。

    阮三思点头称是,送她离开。

    半月不长,需得抓紧,阮三思这就去书库借了几本蛮人的书,赶紧回来寻丑奴,未成想却见他已经站了起来。

    这厮昏死过去三天,第一次睁眼,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能下地自如行走,甚至可以搬运铺盖、整理房间,简直与常人无异了。

    ·

    “真没事了?”

    这房间原就是个马厩,他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整完稻草就去院中打水,阮三思呆呆地看了他一会,才走过去伸手,想探他额头。

    “不发烧了?”

    他只忙着自己打水,一眼都不看阮三思,却轻松躲过她的手,不让她碰。

    阮三思歪头看他动作,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

    那水桶平日里是阮三思在用的,她每次打水只装少半下,丑奴却一口气打满,只是动作略显迟钝,却全不觉重,明明丑奴跟她同样身高,还像个小怪物般瘦骨嶙峋,那胳膊腿已经跟她差不多粗细了。

    “你……”

    阮三思略一思索,用阿尔泰语说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丑奴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阮三思偷偷打量,直觉他不像装的,渐放下心,改用吐火罗语,重新问了一遍。

    丑奴这才终于停下动作,站在屋内。

    他歪过头时,一缕卷发垂到额前。

    丑奴长着一头阿尔泰人标志性的浓黑卷发,也是因这个原由,才在牙行受了不少虐待,好在他还有一双吐火罗人常见的蓝眼睛,能够洗轻不少嫌疑。

    景朝现在是不允许买卖阿尔泰人的,只因他们穷凶极恶,前些年在西北打仗,屠了吐火罗人全族,去岁又抢占了汉人东北的幽燕州府,现在盘踞北方大片土地,虎视眈眈,逼迫得景朝不能不同他们打好关系,私底下可劲儿折磨,明面上禁止私畜。

    不是阿尔泰人就好。

    “你识字吗?”阮三思跟在他后面,像个小尾巴一样,迈进屋里,把怀里的书在扫洒干净的地上摆开,问他,“这几本都是吐火罗人的故事,你看过吗?”

    但丑奴只是身形一顿,就继续弯腰去整理稻草,仍不理睬阮三思。

    他现在全无公主在时的乖巧,明显也是对公主的安排有不服气,幸而阮三思也不是什么被宠大的千金,已经习惯被人甩脸色了。

    “不识字也没关系,听得懂汉话就行,我先教你简单的,坐,”她像训小狗一样,指指自己,又指指对面的稻草,道,“我叫三思,三思请你坐下。”

    丑奴站着,终于看了她一眼,瞄着她缝补好的裙摆,可照旧纹丝不动。

    “丑奴,”阮三思点点他,又点稻草,“坐!”

    两人僵持片刻,阮三思疑惑地看着他,问:“你不是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话吗?刚才殿下命你日后定要尽忠,你也点头了啊。”

    丑奴还是面无表情地站着。

    “哦,我知道了,”阮三思叹气,道,“你这三天,是不是醒了,听人说了什么?是,我是官奴没错,但殿下让我教你,你也是亲耳听到的,总不能因为我身份卑贱,你就违背殿下的命令吧?”

    阮三思一直知道自己的地位有多尴尬,纵有公主宠信,却仍未脱离贱籍。

    景朝的编户分士农工商,贱民不在其中,而贱民中的官奴又是最下等的,像棋子、苏苏、小唐她们,就是寻常乐户,说来比阮三思这种罪臣之女还要好些,自然不服阮三思的管教。

    公主身边的女使、宫里当差的侍卫多半都是良人,哪个不压阮三思一头?平日里,旁人怕公主有命,是不敢随意支使阮三思的,但阮三思若有私事,也支使不动别人。

    丑奴闻言,抬眸,看着她的眼睛,左手手指轻轻弹动,似乎想说又不知要怎么说。

    果然还是要抬公主殿下出来,他才肯听劝。

    阮三思暗叹一声,正想趁热打铁,棋子忽然返回来了。

    她一路小跑,拎着一只食盒,递给丑奴道:“呀,这么快就能站起来了?这点心是公主赏的,专门赏给丑奴,让你好好养伤。”

    说完,她还怕丑奴听不懂,冲着丑奴拍拍食盒,又指着阮三思摆手。

    “喏,给你,你的,不是给她的。”

    棋子见他不动,打开食盒,失笑。

    “傻了,还不接着?这么好吃的东西,没见过吧?”

    里面又是份香气扑鼻的糖油糕。

    阮三思立刻笑道:“哎,这个他吃不了。大夫说了,禁忌油腻,解药。”

    棋子连忙又盖上盒盖,将食盒抱进怀里,生怕她碰到,大声嚷嚷:“那也轮不到你来吃!他吃不了,我就拿回去给殿下复命。”

    阮三思一愣,垂下头坐回小板凳上,讪讪摆弄书本,低喃道:“我也没说我要吃啊……”

    丑奴看过糖油糕,仍旧面无表情,手上却有了反应,直接从棋子怀中把食盒拽了出来。

    “哎,你吃吗?”棋子见状,眼珠一转,指指糕点和自己,笑道,“那给你吃,你分我一口?”

    丑奴背手,将食盒藏到身后,一言不发。

    “还听不太懂吗?”这回换成棋子讪讪的,搓搓手走了,“那、那你记得吃完,去毓秀宫把盒子还给我,毓秀宫,就在西边院儿。”

    说完,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阮三思看着门槛发了会呆,天快黑了才反应过来,重新仰头道:“你坐,我继续教你。”

    这次丑奴坐下了,只是打开食盒吃糖油糕。

    他撩开破烂的衣摆,席地而坐,背脊挺得笔直,阮三思看他外貌丑陋,一举一动却十分潇洒,因自己没见过什么正经武将,也不知是何缘故,有些纳闷,只咽了口口水。

    行宫算是半个公主府,伙食比外面好很多,但也就是每天两顿稠粥,阮三思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今天的两顿已经吃完了,光看着他吃,又馋又饿,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

    丑奴咬了一口,吃得很慢,似乎在品尝味道,但咽下去后,许久都没吃第二口。

    阮三思歪头看了他一会,教他第二个词:“吃。”

    她连比划带动作,说了一堆,丑奴也没有再继续吃,就像她开始说“坐”时不坐一样,仿佛还在故意跟她作对。

    “你吃,我吃,吃糖油糕,见风俏,懂吗?”

    阮三思耐心重复三遍,等丑奴吃完点心,让他跟着读,却见他扭过头猛咳一阵,咳出一口颜色深到发黑的血来。

    “!……怎么了?”

    阮三思起身,想拍拍他的后背,被他躲闪开。

    他掬起一捧水,去门外漱口净手,回来就盖上了糖油糕的盒盖。

    “……你是不能吃吧?”

    阮三思探头问,等不到回答。

    半晌,她试探地摸了摸盒盖。

    丑奴一眼瞥到她动作,伸手。

    阮三思立刻收手。

    丑奴却只是拿了本书,翻开来看。

    “你看得懂吐火罗文吗?”阮三思问,手又摸上食盒,“有家里人教你识字吗?”

    丑奴只低头看,睫毛低垂,卷发散落额前,真像那小马驹刷子般的睫毛和卷曲的鬃毛,怪不得都说蛮人像畜生,有的地方真像畜生一样好看……三曲里许多胡姬,同汉人生下的孩子多半是黑棕色头发,都个儿顶个儿的漂亮。

    可惜他疤了脸。

    阮三思又吞口口水,问:“你不能吃吗?放到明天就坏了。”

    丑奴翻页,以很快的速度翻完那本书,又换另一本。

    “那我替你吃了吧。”

    阮三思把盒盖掀开一个角,见他还无反应,就迅速摸进去,掏出一只糖油糕,往嘴里塞。

    她吃东西时不爱讲话,可吃得也不快,跟只松鼠似的,咀嚼半天也不见咽下去多点,一盒糖油糕,吃过三块半要花半个时辰,还剩下五块就开始打饱嗝了。

    期间,丑奴瞥了眼食盒,见她把自己咬过一口的那块也吃了。

    真蠢。

    “你背上的药还没换,”吃得差不多了,阮三思看他识字,猜他应当也会不少汉话,只是不知为何,懒得搭理自己,便道,“天快黑了,我先帮你上了药,再慢慢教你说话吧。”

    丑奴浑身一僵,丢开书本转身就走。

    这个人在搞什么?

    他们汉人不是最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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