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把阮三思从马厩院儿里拎了出去。

    阮三思在门外敲门,疑惑道:“别怕呀,我通医理,能上药。这里没人管你,半月内你若还没好全,会惹怒殿下。”

    丑奴昏迷三天,是真的昏死了,对于看病、请大夫、吃药之类一无所知,他不知道自己这三天的药都是阮三思换的,也不知道他整个人都是阮三思在伺候,所以默默插上门栓,倔得像头小驴。

    “那……那你自己记得上药,我明晚再来教你讲话,你别乱跑。”

    阮三思无法,只能抱着书回了毓秀宫。

    行宫占地不算大,不守夜的宫女们多半都挤在这一处,睡大通铺,下值后个个累得半死,倒头闭眼,阮三思这天吃饱了,睡得尤其香甜。

    晨起时分,她梦见自己骑一头小驴赶集,用钓鱼线系着快糖油糕,吊在小驴眼前甩来甩去,好不神气,不过没走两步,小驴回过头来看她,居然长了双蓝眼睛,她吓了一跳,手上一滑,小驴就尥蹶子,把她从背上摔了下去。

    睡在她身旁的姐姐比她年长,觉也少点,揉着眼睛好心推她,道:“三思,卯时了。”

    ·

    阮三思在书库当值。行宫里的藏书浩如烟海,定时要翻出来晾晒,每日还有新入库的书要誊抄,活儿是干不完的。

    不过伺候书籍,她倒也爱干。

    这天,校书郎启思让她陪着,一起去敏春坊抄书。

    “宋大人答应借书,但不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挪走,需得去他家里抄,”启思在书库里的众人间扫过一遍,点道,“三思和我去,半月内抄完,月末还要再借给秘书阁。”

    另个校书姐姐问:“怎么不带我?”

    “你那个狗爬字,好意思问?”启思瞪圆眼睛,骂道,“还不抓紧时间,勤学苦练!”

    众人笑闹几句,阮三思抱好纸笔,跟在启思身后,颠颠地出门去了。

    宋大人的宅子在敏春坊,到京郊行宫有小半天的距离,比三曲近,若是公主有差使,坐马车会去得更快,像前阵子,阮三思去醉金楼买人,一日跑两趟来回不在话下,只是书库归书艺局管,并非公主下辖。

    阮三思走着去,抄一天书,再走着回来,手脚都在打颤。

    后半程,启思见她走不动,便蹲下道:“上来,我背你。”

    阮三思不肯。

    她佯怒骂:“嫌我年纪大了?老娘可还没嫁过人呢。”

    启思不过二十多岁,是秀才的女儿,因身子骨虚弱,才嫁不出去,三思怕她也累,坚决不肯,不过毕竟太小,走着走着,眼皮就耷拉下来,不知何时,人就到了启思背上。

    再醒来时,人都回了毓秀宫。

    又是身旁的姐姐推她,道:“三思,卯时了。”

    阮三思猛然惊醒。

    ·

    第二天再回来,她决计不睡,困就捏捏胳膊,坚持自己走回到书库,又借了三本吐火罗文的书籍,小跑去马厩敲门。

    “丑奴,丑奴,你在吗?”

    敲了半天,没人开。

    阮三思道歉,解释,都没人理,只好用吐火罗语发誓道:“如果我以后再言而无信,就让我被……”

    她想了想,觉得倒也不必太毒。

    “就让我这辈子吃不到见风俏吧。”

    说完,门被打开了,却不是丑奴,而是旁边马场的牧监。

    “阮三思,你搁这说什么鸟语呢?”牧监低头,吊儿郎当地看她,衔着一根细长秸秆,口齿不清道,“来找那个小怪物的?”

    阮三思纠正道:“他有名字,叫丑奴,是殿下起的。”

    牧监嗤笑一声,朝里面努努嘴。

    “喏,躺着呢。”

    阮三思心有疑惑,走进马厩一看,丑奴竟真背对着她,蜷曲在稻草中,卷发凌乱,破烂的衣衫也不如前日齐整,好像躺了一天。

    “怎么了?”

    她问,丑奴不吭声。

    “昨天不是都能走路了吗?我今天借了这几本书,你看看吗?是不是又烧了?”

    阮三思坐到丑奴身边,把书放旁边,又想探他额头,他却抬手猛得挥开,吓了阮三思一跳,书籍也散落一地。

    “你干嘛啊?”

    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呢。

    把这家伙救回来,又伺候这些天,阮三思自认已经仁至义尽,凭什么还往她身上撒脾气?最可气的是,他差点把书都弄散了!

    “惯得你,哼!”她收起书,拍拍书页,脆生生道,“不学就不学,到时候傻子一个,殿下怪罪起来抽你鞭子,我才不帮你担,走了!”

    她迈开小短腿,出门去。

    越想越气,阮三思又停在门口,回头用吐火罗语朝屋里大骂了一句:“傻子!”

    院儿里,牧监闲靠在马圈边上,身边站着几个厮儿,一同流里流气地看着阮三思,随后又互相对视一眼。

    其中一人学了遍她刚骂的吐火罗语,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学完还腆着脸问:“是不是?啥意思啊?”

    阮三思还气着,撇嘴道:“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牧监眼含阴冷笑意,长腿迈过来,道:“光骂有什么用?你得这样,才有意思。”

    说完,他抬腿狠踹了丑奴一脚,将丑奴从稻草中踢到砖地上。

    阮三思倒吸一口冷气,匆忙跑了。

    院子里数人笑作一团。

    丑奴一声不吭,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只抬头看了眼阮三思的背影,神色晦暗,若有所思。

    不过片刻,平昌公主来了。

    ·

    公主本没有立场发落牧监。行宫不是公主府,不少官员,如书库的校书郎,都轮不到她管。牧监品级不高,但京郊这片牧场却也不小,闹大了谁都不好看。

    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她没有提告状的阮三思,只淡淡道:“丑奴,本宫今天想起你了,过来看看,有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亏待本宫的人?”

    说完,她随意看了看丑奴的伤,便以伺候不利为由,命人将这院里的人全部抽上三十鞭子,厮儿拖出去,卖了,牧监赶出去,不理。

    然后她把丑奴带回了自己的华筵宫,让丑奴睡在自己内阁的脚踏上,像条狗一样,一睡就是五年。

    后来的这五年里,波澜不断,丑奴被赶出去,又被拽进来,反复数次,直到那一天……

    ·

    住进华筵宫后,丑奴外伤好得很快。

    开头的两天,公主对他有兴趣,白天不管在外玩到多累,晚间都要趴在床上,看脚踏上的阮三思教他说话。

    不过也只有两天,丑奴一直不开口,公主就腻了。

    第三天,她请御医来给丑奴看病。

    丑奴没看过大夫,很不适应被人动手动脚,躲着不许人碰,公主说不听他,正要发怒,又想起他可能还听不懂,就不气了,命人将他捆起来。

    看他被绑在椅子上的狼狈样,公主忍不住笑,披帛飘摇,花枝乱颤。

    丑奴挣扎了下,貌似很弱,卷发下的眼睛始终半垂着,遮掩住他的心思。

    御医摇头道:“嗓子没有问题,但许是受过惊吓,这么久没有开过口,估计这辈子都难了。”

    公主这才收敛笑意,渐觉没趣。

    这天晚上,她继续看阮三思教丑奴讲话。

    阮三思的书还没抄完,才从敏春坊走回来,好困,强撑着讲,奶呼呼的声音更小了,还夹杂着听不懂的吐火罗语。

    而丑奴照旧无任何回应。

    公主打了个哈欠,挥挥手,驱赶他俩道:“你们出去讲吧,我怪困的。”

    阮三思就带丑奴出去,到屏风后面讲,讲完潦草洗漱,两人倒头睡在外间暖阁的地毯上,如两只流浪小狗。

    一连过去十数天,公主与表哥约定的日子到了。

    ·

    华筵宫从前不叫这个名字,是平昌公主去年收了阮三思后,让阮三思给起名改过的,因为这里常开华筵,大宴宾客。

    公主与天子相冲,不能出宫玩耍,那就请人来玩。

    景朝到了她这一代,皇室血脉衰微,京都没几个王室亲戚可以走动,但异姓的不少。平昌公主的母族姓沈,出了个眉清目秀的表哥,唤做沈意香,比公主大两岁,今年十五,自幼便是公主的心头好。

    沈意香为人风流不羁,游戏人间,惯爱斗鸡走马,近来养了两个蛮奴,喜欢带人去勾栏里相扑赌|博,上次见面时,同公主提了一嘴。

    当时公主想的,还是勾栏里的戏子,唱能唱多好听,跳又跳多好看,怎比得过她行宫里的绿腰,不过有丑奴后,公主便改了主意,书信给表哥,让他带蛮奴过来角力。

    这不比那些曲儿啊舞啊,有趣多了?

    但沈意香表哥自己来了,没带人,看了丑奴后,还笑道:“不要说你捡的这个孩子毛都没长全,我养的都是昆仑奴,你这个胡人,拿来和我的奴角力,岂不是我在欺负人?”

    公主不服气道:“别看他年纪小,命可硬了。我带回来时人都快死透,三天药喝下去,现在又活蹦乱跳。”

    沈意香笑着摇头。

    “一个女孩子家家,看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吟诗作对,今天怎么没见你府上那个小才女呢?”

    公主看他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终于拉下脸来,也快难以维持住那嗲声嗲气了。

    “你比是不比,不敢了吗?”

    沈意香一时无语,最终只好道:“你一定要比,那我也挑个年纪仿佛的来同你比,行了吧?”

    公主不想服软,但略一思索,点头道:“这样也好,你先挑弱的,我这边跟你们打车轮战,”

    沈意香哭笑不得。

    他身边还真没有年纪太小的,最后想了想,揪了个面若敷粉的小倌儿出来,还得命其附耳叮嘱:“别下手太重,弄出人命来。”

    反观公主这边,却是壮志踌躇,攒足了劲儿准备一鸣惊人。

    丑奴则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只听着。

    角力的具体过程如何,阮三思没有看到。

    她白天还在宋府抄书呢。

    只是晚上回来后,她听说公主今天抽了鞭子。

    这是丑奴第一次吃公主的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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