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并没有公主想象的那么有趣。

    在野外风餐露宿没两天,公主就开始各种闹脾气,直到某天被蚊虫叮咬了眼皮,肿得厉害,终于忍无可忍,当晚就要收拾东西回行宫,遣苏苏去跟皇帝说明。

    苏苏抚慰不住她,让阮三思想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阮三思很有自知之明,道,“我在殿下眼里恨不能是个死的,你让我去不是火上浇油吗?”

    苏苏却说:“之前殿下要罚你的时候,如果没有我替你求情,你就不是只挨三十鞭子了。”

    阮三思疑道:“你那是在给我求情吗?”

    苏苏大言不惭答:“那还有假,你没听殿下怎么说你的?有功无罪!否则你叫殿下出了那么大的丑,只罚三十鞭子如何服众?再说了,我下手轻,三十鞭你还有活路,换侍卫来,又没我求情,你不定挨多少下,必死无疑了。”

    阮三思半信半疑,但还是凑到公主面前,给她讲起了太、祖当初打天下时的艰苦故事,劝她多留几天。

    公主看着自己肿起来的右眼,摔掉铜镜,道:“祖宗们打天下,我们打狐狸兔子。”

    对此,阮三思也很鄙夷,皇帝带了几千精兵出来,到现在却连头鹿都没猎着,可她能说什么呢?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只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连自己都不信,“殿下金枝玉叶,安全要紧。”

    公主想起燕凉,道:“要是阿凉在,今天那头小鹿别想跑了。”

    阮三思于是不敢再讲话。

    公主躺在榻上,望着帐篷顶,抱怨道:“阿耶还吹嘘那个魏家的小子,什么猎狐高手,我看就是粗人一个,哪能跟表哥那样文武双全的相提并论?我才不嫁武夫草包。”

    丞相魏澜家的次子,是这次皇帝新推荐的驸马备选,阮三思也见过。

    他射箭很准,能去军中效力的水平,学问也是实打实的进士,尤其写得一手魏家家传的好字,甚至比阮三思漂亮,无论文武艺,都肯定高于沈意香这种江湖水平一大截,只奈何相貌平平,公主是绝对看不上的。

    “要我说,他还不如那个宋章呢,”公主嫌弃道,“我不是说那个宋章好,只说他至少是个读书人。”

    阮三思小声道:“奴听人说,魏二公子虽是恩科出身,但没靠家里行过卷,学识还是有的。”

    公主却道:“他有能行的卷子吗?”

    他是没有沈意香那些油腔滑调、浑诗艳曲,阮三思没再多说。

    “你啊,”公主断言道,“你也就是嘴上这么说,心里恐怕连宋章都看不起。本宫怎可能会嫁给连你都看不上的人。”

    阮三思好冤。

    “奴不敢啊……”

    “哼,”公主笑道,“要说做学问,现在是找不到比你强的,表哥才偶尔险胜过你,就算你爹来了,估计都不能次次赢你,不过以后难说,明年春闱,你自己留心看看三甲吧。”

    阮三思:“……”

    我看那干嘛!

    “诶,你说,”公主又道,指着脚踏,“你过来,把灯吹了吧。”

    看来今晚不用回行宫了,营帐内外都松了口气,瞬间漆黑一片,生怕公主再突然反悔又不肯睡。

    “你说,”公主侧躺在榻上,与阮三思离得很近,继续道,“阿凉是不是喜欢你?”

    阮三思:“………………”

    她呼吸停滞,差点死掉。

    她正要爬起来下跪,公主却语气平常,又笑道:“可是他大字不识一个,也未免想得太多了?不过我说你啊,你高的攀不上,低的又看不起,你要嫁能嫁给谁,难道要给哪个状元做妾吗?”

    阮三思从来没有这么词穷过。

    好多问题,好迷惑,竟无从开口。

    “阿凉他、他只当奴是同乡而已,毕竟现在会讲吐火罗语的人确实不剩几个了,”阮三思只得先解释完,又认真道,“而且挑选夫婿,也不是比赛游戏,否则单论门楣,殿下嫁谁都是下嫁,也不会因此就不嫁了。”

    “哎,你不用管他怎么想,只看你自己有没有意思,你要是不嫌弃他破了相又是文盲,我也勉强同意把你许给他,”公主竟道,“如果你看不上他,看上别人,只管告诉我,我也会尽量帮你一把,早点把你嫁出去算了,省得你留在宫里也是祸害,一天到晚勾三搭四。”

    阮三思简直比窦娥还冤。

    “谢殿下恩典,但奴只想待在藏书楼里,给殿下抄一辈子书。”

    公主不满道:“你就是个书呆子,小时候这样,长大了还这样,让你抓只蝴蝶都抓不住,废物,早知如此还不如带阿凉出来。”

    越说越气,公主翻来覆去,猛然起身。

    “有了。”

    阮三思以为她又要闹着回行宫,却被她捂住了嘴巴。

    “嘘——你去拿我的弓箭,我们自己去猎鹿。”

    ·

    公主换上苏苏的衣服,掐着嗓子说“奉殿下之命去拿点东西”,不止带上了弓箭,阮三思还多抱了两把弯刀和一只海东青。

    因公主营帐附近鲜有男兵,周围又都是密林,二人熟知禁军轮值时间,伪装成要去小解的模样,很快就走出了大营。

    除阮三思一直哭以外,都很顺利。

    公主压低嗓音,不耐烦道:“你能不能别哭了?”

    阮三思用力憋住抽噎声,还是脚下发颤,劝道:“殿下,夜深露重,山里不知会有多少蛇虫鼠蚁,我们快回去吧。”

    公主道:“场子都清过,你连永定都去了,还怕屏山?”

    阮三思想说,那是有阿凉在啊,但她不能说。

    “那就出来半刻,”她给怀里的海东青顺着毛,抬头望月,商量道,“奴看这天色恐怕有雨,二更前回去好吗?”

    淋雨还要再沐浴,公主也烦,便点头答应了。

    可她们深入密林没多久后,却突然察觉不对。

    黑暗中,仿佛有双眼睛盯上了她们。

    “殿下,”阮三思不哭了,扯扯公主衣袖,用口型无声道,“有人。”

    公主也察觉到了,从她身上抽过一把弯刀,想缓缓出鞘。

    阮三思按住她的手背,摆手,轻转自己手中刀鞘,指了指月,又指远处,恐怕刀身倒映月光,打草惊蛇。

    公主明白她的意思,点头,跟随在她身后,悄声走向树丛更密的黑暗处。

    如果对方是刺客,凭她们两个的本事,是不可能摆脱的,可令人疑惑的是,她们逃了一阵,身后却不见有人跟上。

    此时已是半夜三更。

    一阵阴风刮过,空中飘起毛毛细雨。

    阮三思怀中的海东青挣扎起来。

    她只能停下,看着公主,指指天上,示意要放飞海东青。

    这只海东青名唤“那钦”,还是前年燕凉带回来的。在去永定的来回路上,燕凉经常消失,某天那钦就突然出现在他肩上,阮三思问是捡的还是买的,燕凉就答非所问,道:“需要我时,你就放飞它。”

    不过一回行宫,那钦就被公主扣下了,只能缠着脚链,在湖泊上空遛弯。这也是当然的,汉宫怎可能允许一个蛮人随意放鹰隼呢?

    只是眼下别无他法,公主点头允了。

    阮三思放飞那钦,与公主在附近找了棵树,一起爬到树上躲藏。

    那钦非常聪明,到远处盘旋一段,声东击西,才飞向高空,只是振翼声无可避免,附近还是有个大家伙被惊动到了。

    阮三思与公主定睛一看,对视一眼,明白为什么那刺客不跟了。

    只见一只白虎从密林中缓步走出,甩甩被雨淋湿的毛发,发出一声低吼,震跑了四周无数飞鸟走兽。

    ·

    这夜人初定时,燕凉不在自己的暖阁里养伤,而是照旧翻窗,来到书库的值夜小隔间里,坐在窗框上,长腿一条支起,一条垂着,看着月亮。

    每到初一十五,别人休沐回家,阮三思都会独自在这里值夜,挑灯抄书。

    她不在,燕凉心中就空落落的。

    他一时想,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外面,要受公主多少刁难,能不能撑得住,一时又想,自己操心那些做什么,没他以前,她不是都好好的,还挺受宠呢,呵,说不定那姓宋的也去了,她正乐不思蜀,从未曾想起过他。

    燕凉独自生了场闷气,末了还是忍不住担心,毕竟今夜有雨,要去看看。

    说走就走,他潜行于夜色下,半个时辰就赶到了秋围大营中。

    原本他想的是,来远看一眼营帐就走,结果他赶到半路,与那钦撞了个正着。

    那钦可夜视,本欲飞往行宫求援,现在却在空中一个急转,扑向燕凉。

    似乎也正是这一急转,勾起了守夜士兵的注意,一支羽箭紧随其后,精准飞向燕凉,被燕凉以石子击飞。

    那钦落在燕凉抬起的上臂,安然无恙,振翼想带他走,但两个附近的士兵已经追了过来,喝道:“谁在那边!干什么的!”

    燕凉能走,但犹豫之下,没走。

    会放飞那钦的,一定是公主,公主若有难,去得人应当越多越好,如果禁军能出动,燕凉可能都不用去了,也就不会将他的实力暴露给公主。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士兵们你一言我一语喊道:“是蛮人!”

    “等等、他好像是行宫的。”

    “先去问问公主殿下。”

    “不好!那边刚传来消息,说公主殿下和一个宫女一起消失了!”

    听到这句话,燕凉悔不该停留,这就想走,奈何众士兵的箭矢已经对准了他,他现在也能走,那钦却不行,而他还要那钦帮忙引路。

    无奈之下,燕凉取下公主送的腰牌,出示众人。

    “振威校尉……”

    “闪开!”

    远处走来一个老熟人,正是行宫从前虐待过燕凉的牧监,李成。

    因皇帝不爱点武将,所以景朝禁军里,有实职的人非常少,砖都是到处抓人乱搬的,李成被调去北门后,因屏山就在京郊以北,围猎时就被临时调来护卫。

    赶巧今天遇见了,李成接过手下的腰牌,只看了一眼,便嗤笑一声,向后一抛,扔垃圾般扔在地上。

    “一个斜封官,在爷爷面前逞什么威风,”同样是校尉,李成却对燕凉不屑道,“你不过是平昌公主的一条狗,也敢在我步军司前乱叫?”

    李成的手下知道,李成跟公主有仇,可他们没有啊!都怕得罪公主,一人捡起腰牌,重新递给李成,小声提醒道:“他是哑巴,并没有说话,那只海东青也确实是公主殿下带来的,可能是遇见危险了,再不放他过去找人,恐怕会出事啊。”

    “就你有嘴,用你多话?”李成咬牙说完,踹了手下一脚,甩着那腰牌转圈,走到燕凉面前,“你一个燕国人,带着猎鹰,还想进猎场?”

    燕凉点头。

    “可以啊,”李成双腿岔开,指着自己下、身,道,“从我胯、下爬过去,我就信你对汉人衷心。”

    燕凉左手握在刀柄上,却只是做了个深呼吸,就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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