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方觉宫墙之内的人生,真如幻境一般。

    阮三思带着幕离,着男装,身后跟了十数侍卫,腰上还挂着公主的信物,方才勉强躲过城内的无数盘查,来到韩管家的住处。

    她远远看去,见韩管家正在跟步兵司的掰扯,撕心裂肺道:“我卖了两个七八岁的女儿,才给老大换回这么一个媳妇,刚怀上头一胎,小儿子也还未娶妻,你要是带了她走,我老韩家的根可就彻底断了!”

    可步兵司的人哪管他断不断根,依旧拽着个少女往外走。

    韩管家又哭嚎道:“你把我老娘带走吧,就是不要带走我这儿媳啊!”

    步兵司领头的那个这才停住,推开左右,回头一脚踹到韩管家心口上,将他踹到在地,冷冷道:“滚!”

    韩管家却顺势一把抱住领头的大腿,苦苦哀求。

    领头怒而拔剑,似乎想干脆一剑杀了他。

    阮三思连忙拦道:“李大人,刀下留人。”

    原来赶巧了,这领头正是从前行宫的牧监李成,曾刁难过阮三思和燕凉的老熟人,幼时还给过阮三思一枚信物,此前阮三思对韩管家说的认识人也是他。

    只是过去太久,李成现在已不记得阮三思长什么样子了,看她掀起幕离,被她的容貌惊得怔住,却不知她是谁。

    韩管家一回头,见到阮三思,当即指着她道:“她、她是我二儿媳妇,你们带她走吧,把我大儿媳还回来!”

    阮三思苦笑道:“李大人,我是阮三思,殿下放我出宫安置亲戚的。”

    李成这才恍然,又看看脚下的韩管家,疑惑道:“这是你亲戚?”

    说起来确实沾点亲戚,韩管家是阮三思娘舅的连襟,如今在京城里,阮三思还真没别的亲戚可安置。

    “这姑娘都怀了,”她默认下来,看着他们掠走的孕妇,道,“不是只要黄花闺女吗,真不能放过她?”

    韩管家终于发现他们认识,转而跪着不断给二人磕头求饶。

    李成沉默片刻,却道:“年轻的凑不够数,明天就要抓宫女了,你自保尚且困难,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说完,他沉默着快步离开,头也不回。

    阮三思只能将此前收下的财物还给韩管家,就此离去,心知他这些财物,估计也是留不住的,待下一波官兵再来,还是会被搜刮一空。

    ·

    离了韩管家的住处,阮三思又往金市去,花光这些年的积蓄,买了把宝刀。

    那刀是她以前看燕凉曾留意过的,当时还买不起,现在则是买不上,兵器全都是抢手货,她同掌柜好说歹说了半天,才用自己囤积的米粮溢价换到,反倒是笔墨纸砚,往日金贵的很,现在却甩卖都没人要,阮三思看了又看,眼馋也收回视线,把所有的钱,包括别人送的信物玉佩,全都当成粮食布帛,砸进了刀铺里。

    而后,她带人离开金市,再来到敏春坊的老书店,这里已是人迹罕至。

    阮三思上到二楼,站在栏杆前,静静等着宋章跨马游街至此。

    宋章没有连中三元。殿试时,皇帝还记得被他拒绝了两次亲事,对他没有好脸色,故意只点了个探花,但那也够了。

    传胪唱名后,鼎甲三人自正门出,看过张贴的金榜,在鞭炮与锣鼓声中沐浴春风、踏花而行,一路所见的,却是与从前完全不同的热闹,只听得大街小巷哭嚎震天,官兵持刀向百姓哄抢金银与女人,随处都是械斗、搏杀,马蹄下血迹斑斑、残躯遍地。

    状元和榜眼都扭过头去,不忍细看,随行的侍卫与官员也都低垂着头,装作没有看见,只有看过了永定、凉州的宋章还有余力,昂首挺胸,誓要将眼前的每一幕都铭记在心。

    路过敏春坊时,他很远就看见了二楼阮三思,但却因她带着幕离,不敢确定。

    直到宋章走近后,阮三思才抬手,掀开帷帽上的黑纱,露出一张挂着泪痕的脸,神色复杂地望着他。这一幕,宋章记了一辈子。

    他们四目相对,错身之间,已无声定下了一桩喜事,却没有人笑得出来。

    ·

    入夜后,阮三思回到行宫华筵殿,见公主还在饮酒,劝道:“殿下,饮酒伤身,喝多了还会手抖,拿不起弓箭,如果心里不舒服,不如去看书射箭。”

    公主便放下酒杯,扔给她一张帖子,是宋府送来的喜帖,淡淡道:“嗯。你说的,向来是对的。我现在能听几句,就多听几句吧。”

    阮三思坐在她身边,给自己也倒了杯酒,陪她喝完,鼓起勇气道:“殿下,我不急着出嫁。我愿陪殿下到最后一刻。”

    “何时才算最后?”公主起身,拿起墙上一把弓箭,指向侧门道,“宋家已经把轿子抬了过来,只等你什么时候想走,随时就走。”

    阮三思凑近她,在她耳边小声道:“民女抢完就是宫女,宫女抢完,肯定会轮到贵女,谁都不能脱身,我有一个办法,只看殿下同不同意。”

    她也是借着醉意,才能顺利说完后面的话。

    公主听后,愣了许久,问道:“你当真的?”

    阮三思用那双清澈的凤眼看着她,重重点头。

    公主的手指无意间滑动,轻弹了下弓弦,发出响动,才如梦初醒,道:“那……你……”

    “殿下,”阮三思见她说不出话,主动道,“多谢殿下放我今日出宫,我在京城之中无亲无故,已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事了,唯一想的就是在嫁人之前,再同阿凉说说话。”

    公主还在发呆,点头准了,又道:“桌上有瓶伤药,你顺带拿给他用吧。”

    阮三思顿时哭笑不得。

    她才出去一天,怎么燕凉就又挨打了呢?

    “这次下手不重,”公主别过脸去,别扭道,“谁叫他正值这个时候气我呢。”

    恐怕是因为公主想起来了,他是燕国人吧。

    阮三思在心中叹气,拿上药,来到暖阁,轻叩三声门扉,屋内一片寂静,又叫他“阿凉”,报上自己名字说来看他,他也没有回话,不由想起他们小时候。

    她曾因困倦忘了兑现承诺,第二日才去小马厩找他,无论怎么叩门,屋内都没有回应,李成开门后当面欺辱他,她才知道怎么回事。

    燕凉是有多骄傲的一个人啊。他受了伤,哪怕要死了,也一个字都不肯同她讲。想来今天没有回应,应该也是生气了吧,可他怎么知道,自己背弃了诺言呢?

    想到这里,阮三思有些着急,直道:“你不回复,我就先进来啦。”

    她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屋内没有动静,这就提起裙摆,推门而入。

    只见燕凉趴在那张她从前睡过的小床上,面朝墙壁,分明醒着,却面无表情,一语不发,背上一片新鲜血迹,与乱成布片的衣衫混在一起,竟然还没处理过伤口,就趴在那里硬、挺着。

    阮三思惊呼一声,连忙上前,取出桌边放着的剪刀,为他裁掉衣服,撕开粘在伤口上的布片,很快就处理完,让他裸着上半身,给他用酒擦拭伤口。

    这时,阮三思就明白,为什么他不肯让人处理伤口了。

    他肩膀上还有她的抓痕呢。

    阮三思怕眼泪砸在他背上,用手背擦了几次脸颊,整张脸都像个花猫似的,燕凉听见她吸鼻子的声音,偷瞥了她一眼,欲语还休。

    “阿凉。”

    他这次的伤势确实比以往都轻。公主虽然抽满了三十鞭子,但看得出,她只抽实前面几鞭就没了脾气,想必是后悔了,后面只是为了面子应付完的,但他的伤明显崩开很多,屋里也堆了些沾血的衣服,可见他受刑后又乱动过,说不得就是去找阮三思了。

    阮三思该怪他的,怎么就这么不珍惜自己身体?可偏偏现在,她又不舍得。

    “阿凉,”她只是叫了他两声,小声道,“是我负你。”

    燕凉在伤口被撒上烈酒时都毫无动静,现在喘、息声却猛然粗重起来。

    “你别生气,别动气!”阮三思连忙安抚地握住他的手,哄道,“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燕凉的肩膀仍在起伏,但也在努力遏制,倒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事出突然,情况紧急,殿下也告诉你实情了,要嫁给宋章,并非是我的本意,”阮三思叹道,“只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以后如果我能想出办法,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你等等我,好吗?”

    燕凉平静下来,反握住她的手,看着她。

    这一瞬间,他的一个小小举动,让阮三思鼻梁又酸痛起来,憋了几息,竭力忍住哭腔,才道:“你一定要安静等我,好吗?先好好养伤,伤好之后,自己寻条出路,南下做工也好,投奔燕国也好,总之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想着我,也不要来找我,千万不要,要等我去找你……”

    燕凉的心随着她的话逐渐发冷。

    “如果日后真的有缘,我一定能找到你,”阮三思继续道,“但如果你等得太久太久,独木难支,就找一个人陪着你,两人一起互相扶持着继续过下去吧。”

    燕凉明白了她的意思,松开了她的手。

    “不管她是蛮人,还是汉人,只要是个好心的人,就一定会懂得你的好,珍惜你,爱护你的。”阮三思说到这里,不再哭泣,反而笑了,为他上好伤药,道,“我们两个日后不管在身在哪里,都要努力好好地活下去,这样以后才会有见面的机会,好吗?”

    上完药后,她重新握住燕凉的手,在他指骨上轻轻一吻。

    “人这一辈子太长啦,”她最后道,“如果以后我找到你了,我们就无论如何,绝对不要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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