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月亮回来了。

    阮三思的话语如一道惊雷,蓦然照亮了这整个夜晚。

    大雪覆盖了她来时的路,也掩盖住了路上的血迹,他接过她捧来的刀和裙摆折成的布兜,牵着她的手,走出了毓秀宫,横亘在巴克钦与明安图的厮杀之间,闯出了第三条血路,为她抢来了无数马匹和粮食,就近交托给河畔的女人们,而后单刀守在河畔,与她就此分别。

    纷乱之中,阿楚珲的心腹四散奔逃,巴克钦的手下也无暇分心,明安图的人不敢拦住燕凉,只能任由汉人女子们逃命。

    燕凉还穿着汉人青色的校尉官服,手握的亦是汉刀,孤身站在曲水河畔背影,令在场的所有人都难以忘怀。

    ·

    阮三思独自提着阿楚珲的刀,带着行宫中上万的女子,逃出了京都。

    她们在凌乱的夜色下,向西南奔去,从无回头。

    途中没有追兵,一个都没有。

    直到逃出了这场大雪,经过了没日没夜的十数天后,她们来到长江天堑前,在江边被汉人的军|队拦住,安燕公主才问阮三思道:“燕大人……呢?”

    阮三思只是摇摇头,答:“我们先不用管他。”

    安燕公主又问:“那我们要如何渡江?”

    阮三思于是下马,孤身走向岗哨,双手举起阿楚珲的刀,高过头顶,昂首面对举箭的士兵,朗声喊道:“燕国内乱,阿楚珲已死,有他的佩刀为证,我是今上嫡女平昌公主赵仙灵,携景国女眷奔逃至此,无数朝臣家眷俱在,还望传令王将军放行!”

    士兵们将消息一个接一个传过江岸。

    先来的监军面相刻薄,传话道:“燕国的女人也会行军作战,不可放你们过江,汉人重贞洁,你们从燕营出来,若想自证身份,直接在对岸自尽即可,我会择日安排人去接回你们的尸首安葬。”

    女眷群情激奋,有人甚至想立刻自尽以自证。

    阮三思拦下这些人,再次喊话道:“本宫从都城来,带有陛下口谕,现在就让你们王将军出来见我,军情十万火急,不得延误,你区区一命担不下后果,警惕全军陪葬!”

    那监军于是不敢托大,悻悻让路,只见振国将军王肈匆忙赶来,隔岸摇望一眼,即亲自带船,将她们接过了长江。

    王肈两鬓斑白,见到阮三思后顿时泪流满面,双手接过她的佩刀,跪下哽咽道:“你受苦了。”

    王肇虽是阮名芳最亲信的旧部,阮三思却从未见过王肈本人,但她知道他一定认出了自己,否则不会不以殿下相称,连忙扶起他,也不禁含泪道:“我料如今大景无人,必然只有王将军还在死守,果然如此!我们离开时,我父皇和兄长还在敌营,至今不知下落,全靠我的旧部振威校尉燕凉相救,才能将这些女眷带回。”

    “我知道他,他是个忠奴,现在人在何处,你们是怎么逃回来的?”王肈擦干眼泪,又问,“阿楚珲是真的死了?又是何缘由?”

    阮三思点头道:“是我在新婚夜趁他喝醉熟睡时,亲手用腰带将他勒死,而后用刀割下的首级,只恨路途遥远,没能将他的首级带来,交给阿凉暂时保管,阿凉暗中护送我们一路,现在也不知去向了。”

    说完,她扯下一段没有沾血的红纱覆面,扭头看向长江对岸。

    那里唯余滚滚尘沙。

    江水声与女眷、士兵们的哭声中,三两骑燕国铁骑逐渐现身在地平面上,但并无弓箭,很快就被景国的士兵射箭击倒在地。

    王肈的手下提醒他道:“将军,传闻公主身世不明,恐怕有诈,渡江切忌半渡被伏啊。”

    “无碍,”王肈却只是挥手道,“我曾亲眼见过平昌公主,此人就是殿下,千真万确。”

    士兵们也没有见过公主,只能相信王肈。

    许多贵女心知有假,却没有开口。

    众人有惊无险地上岸后,阮三思长久立在江畔,最后一个离去,但仍旧没有见到燕凉的身影。

    ·

    这天夜里,阮三思同王肈交换消息,讲述了燕军内部的情况。

    “阿楚珲与巴克钦为一派,明安图另成一派,”阮三思甚至画了十几幅丹青,将自己记住的面孔全部复述了出来,最终道,“如今阿楚珲已死,只要拉拢利用明安图,杀了巴克钦,打回去就是很简单的事。”

    王肈却沉默良久,才告诉她:“今天那个监军,是建安王的人,西京的几大世家,都打算先拥立他。”

    阮三思也沉默了。

    建安王的封地是凉州,虽无兵权,但可掌事,却被燕国人屡屡进犯,次次被破,明明手底下有个现成能用的阮名芳,却把人逼得假死逃了,若被他当了皇帝,知道了阮三思替嫁,这还了得?

    “宋章怎么说?”阮三思问。

    具体谁在西京,王肈已同阮三思全部讲了一遍,宋章成功出逃,如今坐镇御史台,兼领监察御史,虽是虚职,却因背靠宋家,也有些分量。

    王肈却答:“他目前还没有表态。”

    他对北方事态未知,阮三思可以理解,道:“我明天就启程去西京见他,见到后一定争取主战。”

    王肈长叹一声,道:“方才初见到你,觉得你和你娘像极,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现在又觉得,你还是更像你爹。”

    阮三思瞬间鼻腔一酸,流下泪来。

    王肈也抹泪道:“名芳在凉州这些年里,最挂念你。你知道他,他不像你娘,能想得开,心细得很,唯恐你受了公主殿下欺辱,担心得吃不下饭,睡不下觉,瘦得不成样子,后来听宋小公子你说一切都好,才逐渐安心,可又赶上……哎,算了,你此行去西京,把身份同公主换回来,就赶紧脱身吧,我安排人护送你去南越,不要留在宋府,谨慎千万别露了这件事出来。”

    阮三思抽泣着,问道:“建安王、为难我爹,是不是、是不是和我娘有关?”

    王肈叹气道:“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云夫人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你也要学会藏锋才行,否则宋小公子若不肯放你走了,你又该怎么办?”

    阮三思点头称是,退下休息去了。

    ·

    军营里没有闲散地方,忽然来了这么多的女眷,为安全起见,王肈将她们都安排在了一处,即使身份高如“平昌公主”,也要和安燕公主挤在同一个营帐中。

    安燕公主早熄了灯,待阮三思回来时,已经睡熟了。

    很多女人都是第一次骑马,有些还被迫在燕军中刚堕过胎,经历这些天的奔波,缺衣少食,个个疲惫不堪,哭倦了,多半都倒头入噩梦。

    阮三思却越睡越清醒。

    她闭着眼睛,眼前全是梦与现实的反复交替。

    她将金刀和阿楚珲的首级递给燕凉,燕凉好像傻掉了。

    他一言不发,提着她的上臂带她出门,拔刀见人就杀,十步杀一人,一路杀到行宫的马厩。

    阮三思打开马厩的门,却见到李成站在那里,嘴里衔着一根稻草,问她:“阮三思,你说什么鸟语呢?”

    她慌忙冲进小屋,见到燕凉背对她,躺在稻草中,背上鲜血淋漓,纵横九十条血痕,宽厚的背脊几乎要将整个房间都填满了,长腿就只能委屈地蜷曲在身前。

    “阿凉,阿凉!”

    阮三思怎么喊他,他都双眼紧闭,毫无反应,犬齿紧咬着一片鲜红的裙摆的碎布片。

    “我、我去给你找药,阿凉,你别怕!”

    可她迈出门去,屋外却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没有药,没有人,没有那个刚才陪她杀过来抢马的燕凉。

    她再回过身,小屋也消失不见,唯独一个阿楚珲站在原地,用一双黑漆漆的醉眼看着她,笑问她道:“阮三思,你的刀呢?”

    她低头看去,双手空空。

    她在战场上,弄丢了她的刀。

    阮三思哭着醒来。

    安燕公主也醒了,翻身面向她,轻声问:“三思,你做噩梦了?”

    阮三思哭得肩膀不住发颤。

    安燕公主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来回抚摸她的后背,安慰道:“没事的,已经没事了,我们已经过了长江,马上就能到西京了。”

    这一路,最难的时候她们都撑过来了。

    在路上时,阮三思要一直给所有人带路,负责分配粮食、衣物,还要照顾伤员,所以她从来都没哭过,从渡江之后却在一天里却哭了好多次,眼睛都已红肿不堪。

    她们的噩梦终将告一段落,阮三思的噩梦却才刚刚开始。

    安燕公主只得同她道:“燕大人不会有事的,那天出逃时,我看他的身手,就算是燕国,也绝对没有人能在他刀下走超过一招,难怪阿楚珲陛下不敢拿他怎么样。”

    那天晚上燕凉和阮三思这二人如有神助的架势,安燕公主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阮三思哭了一会,却摇头道:“我不是担心他的安危。”

    安燕公主想想,又问:“那是怎么啦?”

    阮三思紧紧抱住她,抽噎着道:“燕国人从前兄终弟即,是到阿楚珲时才改的制,可阿楚珲只有一个庶出的小儿子。”

    安燕公主闻言,也无法安慰她了。

    这个可能性,她也不是没有想过,正是因为想过了,才觉得也许被送给燕凉,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万一日后燕凉得势了呢?

    可如今她们已经逃回了景国。

    从今往后,不管对岸是谁得势,都只能是她们的死敌了。

    燕凉在和阮三思分别前,没有说一句道别的话,如果那一别会成为永别,阮三思又该如何释怀?

    “燕大人他,”安燕公主摸了摸怀中阮三思的后脑勺,轻声道,“你在他心中,真得很重很重,他愿意为了你,不碰别的女人,甚至拒绝公主殿下,还为了找你跑回燕国去,冒这么大的险,我相信等以后战事平息,他也一定会回景国来接你。”

    阮三思也轻声同她道谢,最终在她的安抚下,勉强入睡了。

    快天亮时,安燕公主被人从背后拎着衣服,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竟看到是燕凉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他满脸写着暴躁,将抱成一团的安燕公主同阮三思拎开、安燕公主丢到帐篷外,而后从内合上了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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