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凉比安燕公主高了三个头,一经对调后,就将整个马车塞满了,坐也坐不下、站也站不直,来势汹汹,整个人顶在阮三思面前,二人顿时离得极近,阮三思却没有丝毫畏惧,只因她想起了小时候,他也曾这样在马车中忽然站起来。

    那时候她吓了一跳,脑子一空,听说蛮人吃人,还以为要被他咬断脖子了,结果他只是拿走了她吃剩的粥碗。

    他能对自己做什么呢?

    他不是阿楚珲那种挑起战争、又对她假意慈悲的燕国人,也不是景国皇帝那种拱手江山、靠卖女人苟且偷生的汉人,他是阿凉啊。

    阮三思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

    燕凉无法,坐都嫌挤,最后只能半跪在她面前。

    阮三思忍住笑意,看向车窗,道:“做什么?有话就快点说,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又不知多少麻烦。”

    燕凉根本不知从何说起,盯她半天,见她耳朵红了,才一把提起她腰间的刀,道:“换我的。”

    他气这个人,明知道自己对她的心意,还捉弄自己,也气自己,明知道她对自己的心意,却不敢试探,只能把阿楚珲的弯刀换到了自己腰间,把她送的金刀还了回去。

    阮三思又眨眨眼,看着他,轻问:“你用不习惯吗?我看你之前喜欢才买的。”

    那语气里似乎有一点委屈,燕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出来的,就立刻解释道:“我之前看,也是想给你买。”

    是汉人常用的刀,他留着做什么?钱也是够的,赵仙灵天天赏赐,他留着都没有,只是怕买回去也不好放着,送她又怕她不收,才多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燕凉这辈子直来直去,所有心思恐怕都用在她一个人身上了,怎么能让她委屈?

    阮三思这才低头,“哦”了一声。

    燕凉看着她微红的耳后,旋身挤着她,并排坐下了。

    阮三思不语,靠在他肩上。

    他蓝色的眼瞳骤缩,最后动作极慢地伸手,轻揽住她的腰肢,并不敢用力,只是搭在她腰上。

    为什么事到如今,他们反而生涩起来了?阮三思仔细想过,猜测还是因为那夜的事,经过以后,他们方才拎清了彼此在对方心里的重量,再不是简单的青梅竹马、生死相依,被命数推着走的一对眷侣而已。

    他们是逆着命数、冲向对方的爱人,非他不可啊。

    可是那夜的事,他们却闭口不提。

    阮三思不太想问,为什么明安图会夜半起势,亲眼看着他将马匹送给汉人,也无意阻拦。

    燕凉更是完全不敢问,为什么阮三思会杀了阿楚珲来找他,阮三思又是怎么做到的。

    要等燕凉开口应该能等到天荒地老,还是阮三思主动问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身份要不要瞒着,还回不回去,他们会放过你吗?”

    “不知道,”燕凉只道,“你呢?”

    要回宋府做什么,宋章会送她回南越吗?赵仙灵会不会放人,那个建安王又会不会难为她?

    阮三思答:“我也不知道。”

    她轻捏燕凉放在她腰间的手指。

    “你会陪着我吗?”她道,“你回去也没关系,我答应了你的,肯定会去找你。”

    燕凉反握住她的手,道:“你说话不算话,我不会信你。”

    阮三思知道,他这是在说,“我一定会陪着你”。

    ·

    入西京前夜,途径鸣翠山扎营时,阮三思醒了。

    她还枕在燕凉的肩上,燕凉也阖眼假寐,但她知道燕凉一定没有睡熟,能听见外面的士兵在说什么。

    “那面首进了平昌公主的轿子,就再也没出来,吃住都在里面,嘿嘿。”

    “不可能吧?他刚从旧都回来,说是一个人杀了百八千人,哪还有力气伺候公主。”

    “这就是蛮人的本事了,你不懂,不然凭什么得公主独宠?以前一个公主都不够他施展呢,知道三曲那事儿吗?醉金楼那个头牌,多好的姑娘啊,就这么被公主打死了,就是因为他去三曲狎妓被公主抓到!”

    燕凉果然睁开眼睛,看向阮三思,似乎在说“我没有”。

    阮三思也隐约听到一些声音,但只抬起手,将他散落的发丝梳向耳后,抚摸他右眼上的伤疤。

    这是她早就想做的事了,一遍遍顺着他硬挺浓黑的眉峰,抚摸过那处断裂的浅痕,仿佛再多一次,就能一并抚平云水姬在他心中留下的所有烙印。

    燕凉感觉痒。

    那处皮肤常年覆盖在面具下,只有他擦洗时才会匆匆抹过,连微风都很少感受,更别提这样的温柔以待,自然会感到不适。

    他握住阮三思的手。

    “我听说是他不肯委身公主啊,”车外的闲聊还在继续,有士兵道,“听说是公主给他下了三曲的脏药,逼他就范,他宁愿去狎妓也不碰公主。”

    “你傻啊?除非是太监,公主长那样,他又不真瞎!”

    “这就是你不懂了吧?据说车里面那位,根本就不是公主。”

    说到这里,阮三思叹气,已听得明明白白:建安王的人猜出缘由,正在渗透消息,才会让这些人公然议论。

    燕凉握着她的手,却在想:不管什么样的女人来,我心里也只有这一个,真是没救了。

    他心里只有这一个人,别的什么都没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这夜的营帐,就没有将安燕公主与阮三思安排在一处。

    燕凉吃过粥后,带着刀出去探路,半夜时才旁若无人地钻进阮三思的帐篷,将她在半梦半醒中抱走,向山林深处走,巡夜的没有人发现。

    “阿凉?”

    阮三思想揉眼睛,但双手挂在他脖子上,还困着。

    燕凉一言不发,将她按在怀中,让她继续睡着。

    但阮三思还是逐渐醒了,道:“阿凉,你头发都被露水打湿了,做什么去了?”

    燕凉抱着她走到一处极其偏僻的山涧中。

    直到已偏离官道几里地开外了,才路遇一条极细的溪流,越是沿溪水向上,越是热气氤氲,燕凉带她走到最里面时,居然遇见了一眼温泉,阮三思惊呼一声,被他放在池水边,还留下一身换洗衣裙。

    她抱着裙子,看着他的背影,等他消失不见后,才缓缓褪去衣衫,迈步入池水中。

    阮三思开始还很惊奇,洗了很久,见水池还清澈见底,就擦擦头发,半靠在池边,闭上眼泡了一会。

    别说是战时,就是从前在宫中,整个京都极尽奢靡时,富贵也都是别人的,她从没有过这样的享受。

    想起这些年的疲惫与辛酸,她忽然有点想哭。

    “阿凉?”半睡半醒间,她问,“你在吗?”

    燕凉“嗯”了一声,还守在树林外。

    阮三思问:“你怎么发现的这里?”

    燕凉答:“走着走着。”

    阮三思想象他坐在树林外,百无聊赖的样子,问:“你不过来再泡一会吗?好舒服啊。”

    燕凉没有答话。

    阮三思软软地叹息道:“你记不记得,之前鹿鸣宴上,有位学子说,尤物移人,虽大智大勇不能免,我不以为意,还反唇相讥,笑他自己心志不坚,现在看来,这池子就是我的尤物,我一进到这里来,竟然开始想家了。”

    燕凉的安慰还是那么苍白,哑声道:“不要难过。”

    “我不难过,”阮三思却支起身子,出了温泉池,道,“有你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你走这么远路,口渴不渴,我们回去吧?”

    燕凉却起身,走向她。

    阮三思连忙拿起裙子,遮住自己,道:“阿凉,我还没穿好!”

    燕凉没有停下脚步。

    她大概明白了,也不再多说,双手放松了抱着的衣裙,低头看到他的官靴停在自己面前,而后单膝跪在她身前,左手将阿楚珲的弯刀放在一旁草地上,继而双手将她推倒在了温热光滑的岩石上。

    她没有拒绝。

    她找回她的刀了。

    ·

    从前不管【一起习武】多少次,他都没有伤害过阮三思,如他所言,再快的刀也不会伤鞘,这次也是一样。

    他是想控制自己的。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在她新婚夜刚过去不久以后,因为她才动过刀,杀过人,即使内心再坚韧,也一定会有挣扎,阿楚珲对她做过什么,他也一概不知,他更不想让她误会自己对渴求她的原因,让她胡思乱想,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如果以后还有人想要伤害她,自己又不在她身边怎么办?形势所迫,战事暂时不会停息,要上战场的时候太多了,所以他一定要教会她用刀杀人。如果以前没学会,那现在就补课,一定要她彻底学会才行。

    他不是被她所移,而是整个人从一开始就是她了。

    所以这一天来的或迟或早,其实于他们来说都不重要,只是恰巧发生在此时此刻,幕天席地,这让阮三思尤为羞耻,但她舍不得拒绝。

    她没有感到痛,也没有受伤,因为此前已经学了很久的刀,已经习惯许多,只是很累,心中胀痛般,竭力安慰急促的燕凉。

    这一次,支配他们的不只有年少的冲动,更多的是深刻的思念,纯粹的爱慕,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

    他们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无论南方、北方,都还有劲敌在等着,只知道他们想要长厢厮守,想要抓紧他们还在一起的每一天去仔细珍惜。

    ·

    他们在凌晨时回到营帐,阮三思换了衣服,几个巡夜人看到了,既不敢问也不敢拦。

    第二天拔营,女眷们在入夜前急行到了西京城外。

    守城的将领要挨个检查车马,即使是公主也不放过。

    阮三思又昏睡了一天,被燕凉把她从肩上轻挪到枕上时,才清醒过来,问道:“怎么了?”

    燕凉先撩帘下车,同守城的打了个照面。

    不巧的是,这个人,居然又是李成。

    李成也愣了一瞬。

    旧都的军情,他有所耳闻,但真见到燕凉本人站在他面前,还是会感到震惊。

    这个蛮人摘下了面具,换了把蛮人的刀,露出了他最不该露出的蛮人的一面,明明其他地方都没有什么很大的改变,却又似乎与从前完全不同了。

    “李大人,”监军阴险笑笑,同李成拱手道,“正巧了,你以前还在行宫当过差吧?你来看看,这里面是谁,你们有没有共事过?”

    阮三思才刚醒,又是一个寒颤,上次听见类似的话,还是巴克钦说的。

    她强作镇定,看着监军撩开轿帘,见到了更加瞠目结舌的李成。

    “……”

    “此人……”

    李成最终道:“此人正是平昌公主。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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