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中午是体育课,与午休时间合并有三小时余。

    禹山摇计划妥当,她要翻围栏逃学,去她在地方报纸上看到的西京旧货市场地址,她会将手表卖了换钱。

    她不怕被发现,状告到禹沧海处,她会直言她在这富庶家庭缺钱了,让禹沧海脸上没面儿,也能让禹沧海正视她缺钱的意图。给不给是禹沧海的事,至少她提了。

    如果没被发现,她也能获得几千块钱,只要她有所作为,都是令她满意的结果。

    唯独不能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是她在今日语文课学到的成语。

    她明目张胆翻墙,定是会被人看见。

    三三两两注意到她的人里有李安易,亲眼看着她翻墙逃学,李安易抱着篮球愣在原地,没敢去阻止,也在禹山摇盯视下没胆量张扬出声。

    若见证人是李奇文必然大吵大闹,禹山摇难免被老师请家长罚站,可李奇文忙着去小解,叫李安易先盯住禹山摇,待会儿一起用篮球砸她。

    禹山摇爬上铁栏,斜跨坐在尖锐的铁栏角,冲李安易一笑。

    她不笑还好,吊着眼梢,下三白眼寒凉一笑,诡异到看穿李安易秘密似的,吓得李安易抖出个寒噤。

    李安易捂住嘴止住他喉咙里想释放的恐惧。

    禹山摇跳下铁栏,揉揉膝盖,腿真痛,又觉得李安易这小子真孬。

    禹山摇是坐公交去的旧货市场,本想坐出租车,一问司机按表后估摸出的价格,她果断放弃了。

    旧货市场的人看她一七八岁身高的小孩,卖三千多元的表,以为她出手的是贼货,以此压低价格。

    她又拿出发票,谈价老练,她穿贵族小学的校服,带有发票,礼盒手袋包装齐全,表是九成九的新,问了几家后,逐步探寻到价格。

    可这种奢侈品也不是谁都有能力消化,来旧货市场卖买的人不就是图个便宜,性价比不高象征社会身份的奢侈品一般打对折能卖出就算好,最终她卖了个两千出头,还得有店主愿意出钱收。

    她留了两张五十在身上,其余放数学课本夹层里,又将课本藏在粉红书包最内侧,书包反背到胸前双手护住。到底是十岁小孩,店主给的钱揣好在身上后,立马撒开腿跑了,生怕被有心人盯上抢走她钱似的。

    跑到公交站时,气喘吁吁,运气刚刚好,有时间相助,即将开走的那辆公交车就是她回程所需的路线。

    又是一下跳上车,付了零钱。

    她小小的身躯,滑溜溜钻进大人堆挤的腰间,宛若鱼汛时节跟随大部队的幼鱼,公交车起步、制动,她左右摇晃。

    周围的成人有说有笑,或吵吵闹闹,挤到好像雪糕要融化在一起,而她低垂着头,搂紧书包,如同雪糕堆里的顽石保持自身。一个人。

    有了钱,第一步,当然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她的确是班主任所评判的那样“没有教养”,万事要随她所愿,道德情操与她无缘,性命不修,是头睚眦必报的冥顽野兽。

    这样的野兽总在忍受生存的饥饿,她们惯常的伎俩便是伺机而动。

    临近期末的那一天,禹君旭由于中考没来接送禹山摇和李家两兄弟放学。

    禹山摇单独坐车走了。

    李家的司机没等到两位少爷出门,他在路边摊找到了吃串被发现而慌张的李安易,问题是李奇文不见了。

    过了一小时,才看到提着破破烂烂,鼻青眼肿一脸衰相的李奇文出现。

    李奇文一见到自家司机,没有平时的气急败坏,比挫败的公鸡还颓丧,两行清泪无声落下,冲刷面颊。

    司机再问宝贝少爷发生何事,他却不愿言语。

    *

    禹山摇收到过禹君旭送来长耳粉兔玩偶。她对此并不欣喜,没有说谢谢,手臂紧紧环绕半身高的粉兔玩偶,稍稍养得圆润的小脸紧挨着粉兔脑袋。

    她已学会用怯生生的眼眸装可怜,但穿过那双狡猾的眼眸,内心情绪所剩无几,她实则不喜欢也不讨厌。

    偌大的餐桌只坐着她和禹君旭两个人。

    多数菜碟堆在她面前。她吃得少,却吃得快,习惯性吃辣味的菜,肉她吃不来,更欣赏蔬菜,风卷残云入嘴最多的是米饭。

    碍于她古怪的脾气,禹君旭就算想照看好她,也没有为她碗里夹过一筷子菜。他曾想让她多摄取一些高蛋白,夹一块鸡翅递在她餐盘,考虑到禹山摇会有洁癖,使用的是公筷。

    饶是如此,禹山摇也气性大到当场撂下碗筷,蹬着小短腿,跑上楼梯,头也不回。

    在禹君旭十四岁的年纪,他逐步意识到当家长的责任艰巨。

    特别是孩子由于父母间的纠葛时不时叛逆。

    当家长得接送上下学,购买衣物日用品,脸颊苍白怕贫血,脸颊过热怕高烧不退,后是检查小学生家庭作业,令他震惊的是禹山摇从不开口要求家里人完成家长签字,每日作业的署名都是她自行添上“已阅”“已读”“已背”,欺瞒老师和小组长混过去。

    禹君旭认为是父母和他的失责,他无法苛责禹沧海和李乡梦共同构筑的家庭,只能反省他自己没有考虑整全。

    他向班主任和各科老师拨打电话,着重关注了她日常活动和学习,每任老师反应的不一样,总的来说,她在学校不听话。

    主三科她会认真听,书法美术和科政课明目张胆趴着打瞌睡,体育课看心情到场。

    她英语差,不会读不会写,除开听写外,语法习题册教白卷。数学知识也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她很会糊弄,家庭作业的习题册答案藏在书桌底下誊抄后,交给禹君旭检查。唯独演算题只给了数字,没有逻辑推导的公式,她随意发挥,才叫禹君旭看了出来。

    禹君旭从不责怪,他试图理解。

    他问过禹山摇的难处,是没有兴趣不爱学,还是听不懂学不会,又或者是……上学心里不舒服不想上学。

    禹山摇坦白说,在村里上学,没教过这些。

    于是禹君旭从一年级为她补起。

    英语。新华书店买了低年级的课本,从英语的发展历史入手讲每个字母的神话起源,提升兴趣的同时,从字母发音教读至主要的国际音标。他本以为这进度安排得学一周,结果禹山摇记忆力好到天才的地步,发音教一遍就会,模仿很到位,读三遍就能背诵,生理性的优势过于卓越。

    她在一晚上就学完看音标读课本上的简单单词,禹君旭发自内心为她欣喜,觉得她天资聪颖,夸她,恨不得在她身上荟聚世间所有对天才的赞美。

    禹君旭在第二晚教习她一年级上整学期的单词,她信息量过载,心烦意乱,坐在禹君旭的大腿上踢腿,没逃跑,跟自己较劲,抱着书反复诵背。

    一周后,禹君旭为她扩展词根词缀构词法,她像海绵吸收知识,他讲家教曾经为他讲过的知识,她也能理解。

    数学。于她更为简单了,她有了基本的演算逻辑,只要背下公式定理,就能举一反三,完成作业。禹君旭能做的就是抱着他中考前需要学习的任务,陪在她身边。

    临睡前,他还需督促她刷牙。她没有晚间刷牙的习惯,有也是不爱挤牙膏,还习惯用盐抹一遍,漱清水。

    他为她挤上牙膏,等待她洗澡完毕,在她一边刷牙时,一边为她用吹风吹干洗浴时打湿后脑勺的黑发。

    禹君旭会提醒她:“摇摇,洗完澡,头发一定要吹干才上床,不然会受凉。大脑是人体散热最多的部位,得保护好它。”

    禹山摇会有那种被长兄烦到的困扰,烦他亲近,烦他啰嗦。她吹干头发后,就打开门,站在门旁,无声示意他走。禹君旭会笑笑答应马上走,手伸向禹山摇颅顶揉抚,她没有躲。

    禹山摇对他上的课好奇。听闻他学德语,金融,国学,周末请家教来别墅教习防身格斗,最近禹沧海还依禹君旭兴趣,配备一位从圣彼得堡大学念俄政方向毕业的研究生教学俄语和全球通史。

    这些课程是禹山摇被避退至门外的世界,她矮小无知的身躯站在宏壮的世界之门前,她扣响这扇门说她也想了解,也想学。

    具体学什么,禹山摇不知,她对未来一窍不通,她贫瘠到没有爱好,也不明白她适合什么,学什么对她好。

    唯有她懵懂的竞争心作祟:禹君旭学的内容,她也要学。

    禹君旭去请了国学家教,想她腹中藏下黄金屋,培育她内有涵养,遇事不尖利刻薄,从容有主见。

    宽以待人,宽以待己。

    他还想为禹山摇多加一门芭蕾舞蹈训练形体。他见别人家姐妹有学芭蕾,出演吉赛尔中的林间幽灵配角,暗色幕布配一缕光,心中便想他的妹妹也要像月下清辉般,拥有高贵的典雅美。

    后禹沧海拨来电话,告诉禹君旭她是妹妹没必要学太多,话说得不直白,那句“总要嫁人”鉴于禹君旭是有责任心的兄长收进喉底。

    禹沧海怕他们感情不深,又怕他们感情太深。

    在禹父安排下禹山摇只用学古筝,书法和芭蕾,防身格斗不用学,对禹家业务也不必有过多准备。禹沧海认为艺术无伤大雅,培养审美就像鸟雀吃饱喝足后用尖喙梳理求偶羽翼。审美高级只是鸟雀顾影自怜的附加品。

    禹山摇上了两三天课,古筝和书法很有意思。书法老师从永字八法教起,舞蹈老师教她抬起手臂直立身体,脊骨要含住一口气。手臂下垂时,也不全然松懈,指尖需发力控制。

    那一刻,她终于有了自己也是童话公主的错觉,幻想她优雅至极。

    她认真地学,开心地学,很感兴趣。

    可她溜进禹君旭单独的书房听他的课。

    刚回国的年轻家教就着电子白板的折线图,侃侃而谈讲“中华经济在北宋真宗仁宗二朝就是世界第一大经济体,1820依旧占全球总GDP三分之一,到1980全球占比中垫底0.56%,三十年,也就仅仅是三十年,重新跃升为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这在全球各国的七八百年的经济史上是很难看到的成就,它注定是一段被后世敬仰围观的记忆。而历史由青年书写,君旭,如果你管理得好,你也将成为历史的一环节”。

    禹山摇的书法老师说提笔后注重笔肚收笔,对比起来,禹山摇顷刻觉得一点无聊且泛泛晕染在宣纸上的黑墨,再不如“历史一环节”五个字有力,有趣。

    于是,她在所有被安排好的家教课上捣乱,拒绝接受这“妥善”的一切。

    *

    禹君旭连续十几晚观察到禹山摇房门前有暖黄余辉流泻。

    最初,他没有将禹山摇在副课上爱打瞌睡联系在一起,只当做小孩怕黑,要亮着灯才安心睡。他询问过禹山摇是否需要人陪,无人回应他,他便以为禹山摇在灯光通明中熟睡,兀自回屋休憩。

    日子一长,撞到禹山摇夜夜不关灯的次数增多,心中起疑,翌日早晨询问家庭医生,禹君旭得知长期亮灯睡觉容易诱发近视,影响激素分泌,不利于儿童成长。

    说巧也巧,班主任拨来电话告状说禹山摇最近瞌睡严重,已经到了肆无忌惮埋头就睡的地步。

    当晚,禹君旭便蹲守禹山摇。禹山摇果真还是不关灯睡觉,他敲了门,唤摇摇,即便是禹山摇盖上薄被歇息,他也坚持打扰,他要同她讲讲亮灯睡觉的危害,帮助她独立在黑暗中睡觉。

    没敲几下,房门便开。

    禹山摇倦怠厌世地低垂眼皮,根本没睡。

    她瞥一眼禹君旭,没关上门,什么话也不说爬上床。她仿佛历史剧中箕坐的将军将,一只手臂搭在曲折的膝盖,大马金刀坐在枕头上。当然,这得忽略她怀里紧扣住的长耳粉兔玩偶。

    禹君旭阖了房门,靠近禹山摇坐下,将她炸毛的头绳放下,说:“摇摇,睡不好么?”

    禹山摇还是瞥他一眼,意思是有什么废话快说吧。

    禹君旭的手放在禹山摇松解的蓬乱青发上揉揉,小孩子头发细软,她的头绳是他为她绑上,也是他为她松解放在床头柜旁。

    “摇摇,你晚上亮着灯好睡吗?”

    “嗯。”禹山摇回答。

    “这对眼睛不好,会近视哦。”禹君旭摸着禹山摇颧骨,禹山摇没扭头躲,她已习惯禹君旭亲昵的触碰。

    “嗯。”禹山摇无所谓。近视就戴眼镜,班上也不是没有同学戴眼镜。

    “如果怕黑,哥哥陪你睡觉怎么样?哥哥先关灯,等你睡熟了再离开?”禹君旭征求禹山摇意见。

    禹山摇摇头。

    她不介意配合禹君旭玩兄妹友好的游戏,她想了解禹沧海不曾允许她了解的一切,她十岁了,只是长得没有心眼,不代表她不清楚大人们的偏心。

    她很清楚她可以依仗禹君旭,如果说,这个家还有人愿意站在她这边,那么这个人可能是禹君旭。

    她可以和他好,他也愿意带她上课。

    但和他好,前提是她有心情,禹君旭要在她床旁陪睡,这比不让她睡觉,还难受,还打扰到她。

    “我十岁了,又不是小孩子。你是哥哥,我是妹妹。生理课上老师说男生和女生有区别。”

    搬出老师的话,多冠冕堂皇的一个理由。她不允许禹君旭还能找到反驳她的点。

    禹君旭笑了出来,看着还紧搂玩偶的禹山摇,她呆呆木木,没有情绪,但装小大人说出冷静的话。在禹君旭眼里,只有可可爱爱。

    “是啊。你不是小孩子……嗯……你离成年还有八年……你现在才这么点大……”

    禹君旭用手臂的间距模拟她身高,他身形早就长开,禹山摇身高只有他一个手臂的长,轻轻一搂,就可以将小猫似的禹山摇囊括在怀里摇晃。

    禹君旭平躺到禹山摇身旁,仰视正襟危坐的“小大人”妹妹,猫儿似的歪头撒娇,他以退为进逗着禹山摇说:“那哥哥是小孩子吧,哥哥还没有成年。哥哥好怕黑,一个人也睡不着。你陪哥哥睡觉怎么样?求求你,我的好妹妹。”

    禹山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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