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步之遥的距离,仿佛变得很长很长。物质的世界开始融化隐没,情绪的海水灌满空间,所有人都捂着耳朵定格在原地,唯有乔南仍在一寸一寸向前。

    名为痛苦的海浪从正面而来,高高卷起,又重重拍下。乔南的心脏被拍成碎渣,稀巴烂地流淌在胸腔中,发出尖锐的疼痛以高声抗议。

    灵魂震撼间,她感受到一丝异常:她现在确实很害怕,很绝望。但,那不只是她的害怕,她的绝望。

    她抬头望向漆黑天幕的正中,那里有一颗黯淡的光球正在疯狂地旋转,好似随时都会崩溃解体,散落进下方浊浪滔天的深海之中。

    这个郁维,为什么那么绝望,又到底在害怕什么?

    乔南不知道自己哭了。泪水滴落,浮木化为轻舟,虽依旧渺小宛若螳臂当车,却也越行越快。她翻过一道又一道巨浪,小舟不再全然浮于水,而是凭风而上,靠近整个世界的核心。

    “郁维……”乔南听见自己出声叫他,语气是她自己都没听过的,柔软的怜悯。

    疯狂的光球不知何时减缓了自转的速度,有微弱的光丝在光华的流转中逸散、消失。

    “郁维……”乔南继续轻唤,进一步飘向光球,缓缓伸出手。

    光球的表面迅速凹陷下一块。

    乔南的手停在半空,没有再向前,但也没有收回。光球的凹陷处反复蠕动扭曲,半晌后,才小心翼翼裹上了她的手指。

    下一秒,视野飞掠,天旋地转,乔南被扯入了光流之中,同无数闪动的画面一起,起起伏伏,随波逐流。她无需特意去看,只要目之所及,相关的画面便蜂拥着灌入脑海。

    那里面最多的是风景。不是什么奇山异水,只是寻常的旧时街道,落日余晖,春日野花,窗外老树……偶有几张里,有些男女老少的笑脸,还有一只摇着尾巴的可爱小狗。

    那么多平静、美好的画面,超出了乔南的预想。她正怀疑自己猜错了,一幅小狗瘦骨嶙峋的画面忽然失去了色彩。黯然的画面不再跟随大部队,缓缓向着光流外侧飘去。

    乔南想起了那些逸散在黑暗之中的微弱光丝。她的胸口明明还在疼,可又感觉空洞洞的……

    这一次,乔南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流泪了。一些封存许久的酸楚浸润着她,甚至流淌出她的身体,流入光流之中。

    “乔……南?”

    这是一道年轻男性的声音,小心翼翼,却近乎耳语。等待多时的乔南,有些不太习惯这种“极近”的沟通,但还是放松自己,给予回应。

    “我是。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问我?”

    “你不知道?你现实中……”

    光流剧烈震动起来,有些画面凭空出现,但又很快变暗,飘出光球。直至这一批画面全部消失,男性小心紧张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抱歉。你刚才问我什么?”

    这鬼打墙的一幕令乔南愣住。还有什么不明白?郁维正通过抛弃不喜欢的记忆,逃避现实与过往,以勉强维持住现在已然黯淡的精神内核。只是这个方法太过脆弱,记忆没有那么容易被抛弃。

    那要怎么去沟通呢?乔南还想确认郁维的好坏,说服他放掉钱子俊,再为他争取对应的处理——而不是像其他袭击者那样,被陆林汉直接判处死刑。

    乔南的目光在画面间流转,遍寻不得现状的踪影。她不得不思索一番,向此间的主人再次询问:“郁维,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

    “是呀,你躲在这里,想做什么呢?”按照乔南的理解,变异与欲望高度捆绑,只分不清,是欲望催生了变异,还是变异放大了欲望。

    郁维没有立即回答,半晌才道:“好像是,没有痛苦的活着?”

    “是吗?”乔南想起那些不断崩溃重组、如光球一样极其不稳定的肉块们,心觉并非如此。但她没有深究,而是问:“那第二想做的事情,有吗?”

    “有……”这次郁维很快给出了肯定回答,却又有些迟疑:“我想,见我们家的小狗,它叫哆哆……”

    光球再次隐隐震动起来,包含了小狗的画面亮光大盛,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乔南面前,还有无数的画面倏然出现,彼此串联,一整段的记忆就凭空灌入乔南脑海中。

    哆哆是一只普通的小土狗,它第一次出现时,郁维还穿着校服,像是高中生。无数快乐相伴的记忆飞掠而过,郁维的衣饰变化为西装手表,哆哆也变成了远方的一则消息。

    【哆哆生病了,医生说治不好,只能平常注意,减少发作。儿子你别担心,一个人在东融照顾好自己。工作上多向前辈请教,多做少说,吃亏是福。】

    有枯黄的梧桐叶翩然飘落,郁维的视线为它停留一瞬,迈步走进了旁边的写字楼。那之后相当长的回忆都在写字楼的格子间里。窗外日升月落,面前的显示屏和暗含嫌弃的人脸相互交错,像是陷入了一个痛苦的无限循环。

    “再熬一熬,等熟悉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循环中,不时有人这样同郁维说。

    第一次听到时,郁维感激地笑了。第二次、第三次……最后他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帮不了你,也不想帮你,我甚至不想接触你的负能量。

    郁维不再诉说,干脆闷着头工作,甚至连国庆都没回家——他已经被公司嫌弃,只能用百分之两百的努力证明自己的物美价廉。直到,试用期的转正一直没有批下来。

    郁维应该是意识到了什么。在一个飘雪的冬夜,他在电话里说:“爸、妈,我想回来看看你们,还有哆哆。”

    他的父母似乎从他沮丧、期冀的语气中听出了端倪,态度强硬:“为了只狗没必要,工作赚钱比什么都重要,有时间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在领导面前多表现。”

    郁维又笑了,只是九分都是无奈。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只是换来的多是弄巧成拙。此后一段时间里,郁维的视线总是长时间地停留在没有任何意义的景象中,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待他一回神,却是满手的鲜血和伤痕。

    哆哆嗦嗦的手按开手机,没有拨打急救电话,而是翻出父母发来的哆哆照片。照片里的土黄色小狗,越来越瘦,瘦得像缩了水,像又回到了刚被捡回来时的模样。

    【领导,我想请假……】

    “你要请假回去看狗?你像话吗?”

    会议室里,愤怒到不可置信的人脸贴到面前,郁维的视野疯狂颤抖。不,不是视野,是郁维的眼球在颤抖。

    面前的人脸却越发狰狞,死死盯着他,摇头晃脑:“郁维,老实讲,我对你很失望。你的转正申请我一直拖着,就是想再多给你一次机会。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你没有通过试用期考核,明天可以直接走人了。我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工作不行就算了,怎么好意思为一只狗请假……”

    墙上挂钟的指针走向7点,郁维的目光虽停留在人脸开合的嘴巴上,耳中却已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他目中无人般掏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爸、妈,我明天回家看你们,还有哆哆。”

    气急败坏的声音返来:“你什么意思?又找借口想当逃兵?都和你说了,我们不允许你辞职!哆哆已经死了,你死了这条心吧!”

    似乎有广播响起,手机掉落,人脸从眼前迅速后退,大张着嘴像在惊叫,而郁维的视野越来越低……

    “你又哭了。” 回忆定格在了通报变异的那晚,郁维声音响起。乔南周围的光华微微波荡,似在触摸她的眼泪。

    “我已经很久不这样了。”乔南觉得有点难堪。她深呼吸着,拼命压抑着共情后几不受控的悲伤,找补道:“你的经历,很多人都会哭的。”

    “是吗?”郁维落寞自嘲:“我父母都没有哭。他们骂我,为什么只有我变成怪物,给他们丢人。”

    乔南猛地抓住重点:“你怎么知道?”

    从回忆的结尾推测,当时应该是郁维发生了变异,并被同事们送来了医院。她想了解的,正是郁维来此后的事情。

    郁维似乎没有察觉乔南的用意,或说并不在意。他回忆片刻道:“医生打的电话,我叫他们不要打,可是他们听不见。”

    这听起来很像是在给郁维治疗,或是确认郁维是否还存在人类的意识。思路正确,乔南继续诱导对方回忆:“然后呢?你为什么要在大楼里,躲起来?”

    光球内部晃了晃,像是郁维想起了什么令他恶寒的事情。随即数张画面蓦然出现,围绕着乔南缓慢旋转。

    画面中皆是平躺仰看的视角,一道道不同的人影,或居高临下站在一侧,或俯身占据了整个画面,都在贪婪吞食。

    乔南瞳孔微缩,震惊问:“他们都吃了你?你没有尝试求助吗?”

    光华的波荡剧烈了些,流转也有些许加快。郁维反问:“谁会帮忙?”

    乔南沉默了。人一旦发现求助无用,便不会再尝试寻求他人帮助。甚至于郁维能尝试逃跑,已经是相当积极的应对。更多的,譬如被家暴的妇女,譬如被霸凌的学生,往往会选择默默忍受,直到痛苦以某种方式结束。

    乔南无法回答,只能转向另一个问题:“那你,是怎么躲到这里的?又是怎么抓到的钱子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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