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南不禁看向郁维。对方这种完全弱势、被钳制的一面,是她完全没见过的。她倒不是心生什么怜悯,只是觉得如果现在走了,郁维仿佛就会定格在这憋屈的一刻。

    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

    郁维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他没有抬头,只闷声催促:“她说的是真的,你走吧。”

    擅自的发言令淌血的长鞭再次蠢蠢欲动,即便那是给予其主人的帮腔。乔南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赶紧侧身一步,挡在两人中间,冲黑袍人道:“我有几句话要和他说,麻烦你先走,我一会就跟上。”

    这是个相当大胆且无礼的要求,但黑袍人定定看了乔南一会,似乎是辨析出她的坚决,或考虑到也该给一颗甜枣,总之,竟真的说了句“快点”,就率先攀下了绳梯。

    郁维这才一撑胳膊起身,让可怖的伤口自动愈合,然后无奈抱怨:“叫你走就走,有什么好说的?早点哄完那群傻子……”

    “那我们还能再见吗?”乔南打断他,询问。

    郁维猛地身形一顿,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远远传来,海鸟的叫声聒噪又寂寥。但很快,那张神情空白的英俊面孔,微微扭曲起来,其主人的语气更加古怪:“你应该清楚,我们是不可能的……”

    乔南不想看对方表演,加重语气道:“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阳光灿烂,见证一堆硬朗的五官如何从搞怪变得正常。郁维又沉默了片刻,才张开双臂,低沉道:“乔南,道个别吧。”

    果然和她想的一样——郁维太早叫醒她了,那么长一段时间的独处,本身就很像一种告别——虽然小乐也在,虽然她一向不太愿意将事情往有意义的方向想。而这也意味着,郁维预设了他们很难再见。

    也许是有来无回,也许是时日无多。

    乔南终究不太适应地同样张开双臂,上前礼节性地拥抱。相拥的瞬间,郁维在她的头顶道:“我们的船不会走了。”

    乔南心中咯噔一下,拥抱却已松开。郁维意味深长地冲她点了点头,一阵胡乱的敲击声从轮船下方传来。黑袍人在催了。

    她不再逗留,踩上晃悠悠的绳梯。等下到小船上时,一道探究的目光就直接打在了她身上。

    “我记得,你的另一半应该是一位绝缘者?”黑袍人询问,亦是笃定。

    乔南知道她在怀疑什么,所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黑袍人却似乎笑了,不甚在意道:“请不要误会,这样很好。男人不值得我们一心,我们的忠诚只归属于神。”

    她说着,眼神一转,充当船夫的驼背男人摇起木桨,小船缓缓向满是黑色礁石的岸边划去。乔南仰头回望,郁维倚在船边,目送着他们,还有不知何时钻出来、探头探脑的小乐。

    只希望还有机会再见——这是她对自己的祝福。

    转眼间,小船已经靠上黑石滩。

    驼背男人率先跳入浅滩,将船拖拽到更好走的地方,固定好,黑袍人才慢悠悠起身,踩上仍旧非常湿滑的石头。随即,滋滋啦啦的灼烧声在她的脚边响起。

    那是什么?乔南被奇怪的动静吸引,定睛细看,只看见一截长鞭的末梢。所以是鞭子吗?不,应该是郁维的血!

    就在她想通的刹那,黑袍人大方地拉开半边袍角,向她展示血液滴落便迅速燃成灰烬的神奇场景,同时不无骄傲道:“这就是纯净之力,可以烧尽世间所有污秽。这里即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与净土,也是对合格者最后的考验。”

    “所以,你敢下来吗?”

    黑袍人的眼神似笑非笑,显然知晓她的特殊情况。乔南的心脏一阵乱跳,物理意义上的——黑色粘液害怕了。

    它当然应该害怕,那她乔南呢?乔南拿不定主意,目光无意扫过一直恭顺沉默的驼背男人,忽而心生一问:“那他为什么可以上岛?”驼背男人的怪异模样,实在不能说是普通人,但他又确确实实踩在岛屿的范围内,位置甚至比黑袍人更深入几分。

    难道是因为穿了鞋子,□□没有与陆地直接接触?

    黑袍人矜持地笑了:“你这样很不礼貌。老徐不是脏种,只是癌症而已。”

    轻飘飘几个字,听得乔南恶寒。被唤作老徐的男人却咧嘴笑了笑,仿佛对于获得正名非常高兴。

    乔南无法理解,也没心思琢磨,问题又回到她自己身上。她心念急转,在自己的心跳和粘液的存活间反复权衡。最终,她在心中道:【你走吧。】

    回应她的是一种极其不情愿的情绪,非常反常。

    乔南不明白,质问:【你留下来想干什么?可能我再走一步,你就死了。】

    这个问题太过复杂,光凭情绪,乔南无法得出确切的答案。但她可以确定,粘液的留下应该和她无关,更多是一种期待和好奇。或许是某种梦想吧。

    乔南只能再三确认,然后尊重这位亦敌亦友的寄生伙伴,迈出那重要的一步。

    下一秒,一团火焰在她的胸腔骤燃,灼烧感令心脏瞬间停跳,并迅速蔓延全身。她根本支撑不住,直接跪倒在地,而同地面的亲密接触,又进一步加剧了疼痛,使之几乎从□□渗向灵魂。

    比之更痛苦的,是体内绝望刺耳、持续不断的尖啸。

    乔南无力地抬起手,想向旁人求救,至少将她扶起,减轻她或它的哪怕一分疼痛也好。但当然,这里不会有人帮忙。许久后,她恍恍惚惚恢复了些意识,心口已经空了,只剩一颗乱跳的羸弱心脏。

    所以,勇敢的生物可能先享受世界,但也可能先死。运气总会散落在某些个体身上,但某个个体不可能永远被运气眷顾。

    乔南趴在地上,内心疲倦地不想起身——她也很怀疑现在的心脏,能否支撑她直立时的血压。但也就在这时,静观完全程的黑袍人终于发了慷慨。

    “老徐,扶她起来。”黑袍人平静地下完命令,又道:“恭喜,只要再活着到达大教堂,你的命就保住了。”

    那轻松的语气,叫本就心中空茫的虚弱乔南,忍不住腹诽:这一环又一环,不知道是这纯净之地太小,要尽量筛掉更多的人,还是这里的主人太弱,想靠折腾人摆足下马威?

    亦或两者兼有。

    可即便对岛上之人有了自我安慰般的蔑视,她还是不得不用尽力气,撑着干瘦到宛如晾衣杆的老徐胳膊,一步步跟上黑袍人的步伐。

    路并不好走。地势起伏,蜿蜒而上,鸟粪和青苔使得粗磨的石头路异常湿滑,比海滩上的礁石好不了多少。所幸,黑袍人身量和乔南差不多,还端着神使的仪态,行走的速度不算快。

    但一路上始终没看到任何建筑物。按理说,这里没有高大的树木,应该很容易就能看见一所“大”教堂。难道大教堂在岛的对面?那为什么不直接从那里上岸?

    乔南正因为强撑格外疑惑,前面的黑袍人停下了脚步。可那里什么也没有。

    她挺着一口气,走到其身边,愕然顿住。

    一座教堂确实安静地伫立在阳光之中,只不过,是在他们脚下。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圈近似于山脊的至高处,再往前,是一处落差许有百米的圆形深坑,教堂便坐落在深坑中央。

    还是一座好看的教堂。

    她不懂外国的什么艺术、宗教或历史,但她见过城郊新建的那种教堂。那些以钢筋混凝土为主体,外墙材质近似实用自建房的建筑,乔南只能将其同“信教可以领鸡蛋”联系在一起。

    这座当然则不是。教堂的造型自不必说,单看那实打实的厚实石材,以及上面被风雨和青苔侵蚀出的岁月痕迹,所有的访客就都该生出一些震撼与惊叹。而如果这里一直被同一个宗教团体所使用,那这个教派的历史也一定不会短。

    第一次,乔南对黑袍人的信仰,产生了一点好奇:“你们信的什么神?”

    “我很高兴你问了。”黑袍人切实愉悦道:“但神就是神,我们不能擅自定义,甚至不能知晓他。”

    乔南很难不阴谋论:“所以,只有神使长能够传达神意?”

    黑袍人笑了,自矜又神圣地布道:“不,神使长也不能。那可是神。神的强大超乎人类的想象,他根本注意不到渺小的我们,更不会想要主动同我们对话。是我们,有幸看到神过之处偶然留下的痕迹,试图理解,自愿追随。而神使长,也不过是我们这群人类选出的,最智慧之人。”

    倒是很民主、很平等的教义,可似乎也比普通的圈钱邪|教更令信众疯狂。

    乔南以沉默表达了受教。小队再次出发,乘坐一台老式升降梯,下到坑底。坑底的地面打磨得更精细,具是坦途,没有再耗费她过多的体力。及至到了教堂前,她发现近处的景象比俯瞰时庄严宏伟更甚。

    但没时间多看。老徐推开沉重的大门,黑袍人带头走入门内。

    里面同外面一样,黑沉,冷峻,空旷。高挑的拱顶没有彩绘,裸露着石材本身的颜色,呼应深长的中殿,通向上悬巨大彩绘玻璃的圣坛。中殿里散落着不少人,一小半是同样穿着黑袍的神使,更多是身体畸形、大约同老徐一样的粗仆。

    乔南一边跟随黑袍人深入,一边扫视众人。他们很安静,都沉静在自己的事情中,散漫却不失秩序,尽显虔诚与肃穆。

    如果不考虑极端信仰的问题,这里确实可以称之为净土。她刚生出些感慨,蓦地,注意到一道气质斐然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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