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夜注定是无法好梦的。

    回房间后,乔南第一时间放开了意识探查,搜索岛屿的外围。如她所想,天知教会已经驱离了所有靠岸游船,包括郁维那艘。那她便无法通过船只数量推导外来超敏者的人数,只能老老实实在教堂内搜索。

    可这就是麻烦的地方。超敏者的实力差异,并没有造就光点亮度的显著区别,而乔南也没能凭借白天的一次行动,就认全、记住此处的所有教众。所以,想悄无声息地找出外来者,然后再做打算,对她来说便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就只能反过来。乔南必须先想清楚下一步做什么,再去收集这项必将打草惊蛇的信息,才最保险。特别是,她的意识白天未曾被人攻击、试探过,她现在很可能是外来者中确认了此项信息的第一人。

    也就是说,郝思穹正通过分开会见,让每个外来者都以为自己是独一份,再用先到者迷惑后来者,形成万一被发现后的兜底牵制。

    这固然有坏处,最明显的就是外来者容易自认处在主动地位,提出更多条件。但好处更加明显,尤其是在教众实力薄弱的情况下——外来者一旦联合,甚至不用全部联合,天知教会,或说至少郝思穹,便很难再掌控这片区域。

    这样走钢丝般的操作,绝对需要极大的胆量,也无疑说明,天知教会确实想抓住机会,玩命地赌一把。

    那么问题又回到乔南今晚求见的初衷:她需要确认对方是否可信。

    乔南深知自己。她不够聪明,也谈不上见多识广,做事常靠说不清的直觉,事后才慢慢分析,分辨出自己当时行动所依据的蛛丝马迹。而现在,便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复杂境况。郝思穹画的饼,她想救人的心,她能反击但也被压制的实力,这些条件糅杂在一起,令她很难得出结论。

    然后在晚餐前,在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唯一外来者的时候,她又回归了自己的惯性思维:既然事情看不清晰,那就看人吧——如果在外来者的事情上,郝思穹能通过试探,那他就是可信的人。

    结果,郝思穹比预期的更有诚意。他在牵着乔南鼻子走、卖了一波惨后,又主动转回了她关注的问题,最后还额外提供了一则和郁维说法能够对得上的信息,简直是满分答卷。

    可似乎是答卷太过完美,乔南又犹豫了。或许,比起着急下定结论,她可以等等看其他人的反应。

    随后便是深夜。乔南只敢浅眠。

    她的警惕没有错。一整夜,她被自身急促的心跳闹醒了三次,对上陌生意识一次,还迷迷糊糊听到了外面好几回骚动。

    那些骚动都很低调,理论上,乔南不该从清梦中听见那么细碎的动静,可每次骚动都伴随卫琳娜压抑的低啜,她便很快明白了那是什么——有和卫琳娜一样的神使,被“吃”了。而迈过心理关的外来者,当然不会满足于只吃一人,骚动便是他们的得寸进尺,和天知教会的制止压制。

    如此直到某个时刻,卫琳娜起身点燃了蜡烛,并恢复冷傲地宣布:“天亮了。”

    然而这样的宣告,并没有结束夜晚丛林般的氛围。也许是因为厚实的石壁隔绝了一切光明,房间内,连同门外乔南听力所及之处,始终弥漫着紧张、压抑和悲伤的情绪。即便,在卫琳娜宣告完不久后,便陆续有人来送食水,收换恭桶,传达不想说与乔南听的消息。

    “海蒂,文安还有庄达奉献了。”那黑袍人小声说。

    卫琳娜的脊背挺得直直的,一动不动静止了好几秒,才小声回复:“愿在神之地再见。”

    “愿在神之地再见。”

    那人同样回应,然后走了。卫琳娜锁好房门,没再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而是返回了属于她的下铺。乔南干坐在上铺,想说点什么,却也说不出来。

    在她放弃食用卫琳娜的那一刻,她和其他外来者竞争的砝码已然减少,她不得不先操心自己的事情。可她又能做什么呢?无外乎再用意识搜寻一遍教堂和海岸,在穿梭移动的光点中,找出停止在原地的特殊分子,以此来推测外来者的总人数。

    而这个信息,在她苦耗了一整个白天,于傍晚时分再次被带入中殿时,又直接得到了揭晓。

    包括乔南自己,没有穿着黑袍的,一共有十二人。这和她白天推测的差不多,但出乎意料的是,另外的十一人中,没有任何一个看起来像是穷凶极恶或者心狠手辣之徒。

    更确切说,那些外来者的气质都和乔南很像——没什么精神,拘谨疏离,但又最容易被需要帮助的人找上。乔南甚至能轻易分辨出,哪三人的眼神里,有更多的紧张和愧疚。

    郝思穹特意挑选了他们!

    乔南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对方站在圣坛前的老位置,沐浴在橙黄的夕阳柔光中,比昨天更加肃穆庄严。

    “诸位。”他高声道:“时间到了,请告诉我你们的决定。”

    如此开门见山,自然没有人响应。郝思穹的目光划过都想看看情势如何发展的一众人,最后落在了乔南身上。乔南心觉要糟,可已经晚了。

    “乔南,你加入吗?”

    场景仿佛骤然重回到一天之前,那场戛然而止的逼问无缝连接,再次上演,无数视线重又聚焦在乔南身上——还多了新来的十二道。而她,经过了一天一夜的纠结,却还没有得出足够自信的答案。

    她隐约觉得,参与其中的结果会很严重,可又在直觉上认为郝思穹可信。尽管,后者是一个听起来多么荒谬的结论。可也正是这个荒谬的结论,让被千头万绪所左右的薛定谔的回答,在众目睽睽的刹那间,坍缩成了一个近乎草率的承诺。

    “我加入。”乔南回答,将自己也吓了一跳。

    郝思穹郑重地点了点头,没有流露出满意或者高兴的情绪,只转向下一人:“季秋雨,你加入吗……”

    人名一个个点下去。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及时给出回复,但在郝思穹的“耐心”等待下,基本也都点了头。直到倒数第三个人,是个神情有些倔强的姑娘。她在漫长的沉默后,骤然暴起,以意识攻向郝思穹。

    这样的意识异动如疾风忽至,立即激起了在场所有外来超敏者的注意。乔南迅速切换视角,只看到一颗光点自投罗网,顷刻间便被撕成碎片,吞噬殆尽。同时砰一声,年轻的躯体摔倒在地,不用查看也知道已经没了生机。

    完胜,绝对的碾压。

    郝思穹的优势不仅在于略高众人一筹的精神力量,更在于他对意识形态的充分了解和掌控。至少对乔南来说,她至今都还只会硬碰硬的对撞,更不敢想象一秒之内能够解决力量相差不多的对手。

    也是。郝思穹虽是人为堆积出的超敏者,可他毕竟站在天知教会数百年的知识之上,又有绝对丰富的实战经验。

    乔南不禁后怕,还有庆幸。而在如此惨烈的前车之鉴下,最后两人也快速给出了回复。点名结束。

    橙黄的夕阳转为昏黄,郝思穹的神色变得更加晦暗不明。他似乎是朝一个方向点了下头,有黑袍人出列,将那具新鲜的尸体搬上了圣坛。随后,他沉声宣布:“现在,让我们来做最后一次祷告。”

    教众们齐齐垂首。外来者们面面相觑——怎么就说是“最后”了?还有那完全像是献祭的摆放方法!

    乔南看得眼皮直跳,特别是昨天她还躺过同个位置。可由于这又是一场无声祷告,她不能出声询问任何人,或同其他外来者讨论,只能靠自己快速打量四周,并忍住不适细细观察圣坛,试图弄清祷告的目的和作用。

    而一切正常。没有额外的暖光,没有天降的神迹,即没有任何超出科学常识的事情发生。仿佛这真是一场纯粹的,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信仰行为。

    那就只能等着了。

    乔南最终收敛回目光,脑子里是种该思考却不知思考什么的放空。爸妈、丁可、谢益……一些名字和面容从空无中无意识地划过,引发出好不容易才被暂时搁浅的担忧与不安。

    如果一定要祷告的话,她愿意为他们祷告,也不是向神——她根本不信神,而是向自己的内心。像神诉说的祈求不过是不抱期望的奢望,只有向自己许下的愿景才是真切想要达成的。

    所以她专注地、认真地去想,当然也是不由自主地。安静肃穆的环境,实在太适合思绪的集中。而神奇的是,渐渐地,确实有一片低沉又模糊的震动,像翻滚的海浪托住了她的思绪,向着某个远方汹涌奔流。

    那是什么?

    在疑问产生的瞬间,懵懂的状态蹙然消失。教堂内依旧寂静,无声的祷告还在继续。乔南惊疑地再度打量四周,然后逐渐意识到,她刚刚感受到的,很可能正是教众们的祷告。

    所以意识可以被集合,【不许说】原则并不完全荒谬!所以这才是天知教会真正的优势,他们已经知道怎么调动集体意识的力量。

    可,一旦意识能够被调动、被组织,那还能达成郝思穹所描述的绝对自由吗?

    乔南无法理顺这其中的矛盾,也没有时间给她理顺。

    夕阳最后的余晖由浓转淡,光线的流转拉扯着所笼罩的光景,使之产生轻微的扭曲和变形。乔南最初只是在匆匆一瞥后,本能眨了眨眼,想要缓解视觉的失常,随后她才惊觉,那根本不是什么光影的错觉,而是圣坛真的在融化、流淌。

    巨大的石块一部分仍保持着原有的坚硬和粗粝,另一部分却已更接近于浓稠的蜂蜜或高温中的蜡。更惊人的是,那些融化的部分还在缓慢地膨胀、收缩,像在呼吸,在心跳,像有生命。

    不,应该确实是有生命。随着融化的部分越来越多,它开始更进一步地蠕动,裹向差点滚落出去的尸体。尸体各处陆续发出嘎吱声,骨头被挤压地戳破皮肤,血肉爆出,融进黑色的流体中,将之染成极深的红。然后它们一起,越来越矮,似是向着比地面更低矮的地方陷入。

    一时间,乔南说不清,是石头发生了畸变,还是圣坛下有一处她巡视多次都未发现的地下空间,两者谁更令她心惊。不过后者只让她怀疑自己,前者则让她怀疑整个世界。

    也就在圣坛完全陷落、洞口基本露出的时候,郝思穹结束了长久的沉静,向众人道:“圣地已经开启,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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