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的阶梯幽深狭长,将将一人宽。两边的石壁上满是粗糙的凿痕,不时出现被刮下来的丝丝缕缕的血肉,分不清是变异圣坛的,还是死去姑娘的。它们散发着血腥味,同通道内的潮湿陈腐,混合成了一种更加恶心和危险的味道。

    郝思穹手举一支蜡烛,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脚步极轻,像是不想惊扰什么,又像本身就是一缕幽魂。

    乔南跟在他的后面——她莫名被推挤到了跟随团的队首,也不自觉极力控制,放轻了脚步,乃至呼吸。毕竟,她同前方无尽的黑暗和下降,只隔了一个幽深莫测的男人和一团微弱昏暗的光。

    怎么还不到?

    这种疑问至少产生了五次,台阶才终于到了尽头。原本会被石壁反射的烛光再没有传递的障碍,却被黑暗更迅速地吞噬。他们应该到了一处宽阔的地方,大约也是目的地。

    果然,郝思穹停下了脚步,但却同时吹熄了蜡烛。

    队伍前列立时陷入深沉的黑暗。乔南心中一惊,立即调用出意识感知。前方空空旷旷,确有一处挺大的空间,而他们身后,一颗颗光点齐整相连,绵延向上,竟意外壮观。

    原来神使们也跟下来了,她竟没有察觉到!

    显然,她的感官和大脑已经被过分的紧张和压抑影响。但这不能怪她,其他外来者也是如此,甚至还有人在队伍中颤声询问:“怎么了?前面还好吗?”

    乔南正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回应,郝思穹特有的冷淡声线响起。

    “各位,你们能来到这里,便不需要人造的光。请不要忘了,你们本身就看得见。”

    大家都不是笨人,队列中的躁动迅速平息。郝思穹没再多说,带头继续向前。乔南勉力跟上,身后的队伍却有些零零落落——用意识完全代替视觉,同时还要保持身体的正常行动,这点并不容易。而还有几颗光点,可能是相对大胆,已经偏离队伍,飘向了其他方向。

    前方的光点稍稍顿住。郝思穹似乎轻叹了口气,再次道:“大家不要动,等我来。”

    随即,光点折返,乔南的手被一只温暖但过度干燥的手掌牵住,引导向一个被锚定的位置。她有许多疑惑,却在问出口前,便被对方松开。

    郝思穹又去牵引下一个人了。他将一颗颗不安的光点安放,恰如一位尽职的神使。十一颗光点渐渐围成圈,他也在最后加入,同乔南这个队首相连,形成宛如时钟面盘的十二点圆形分布。剩余的神使们鱼贯进入圆环中,将画面填补成一个近乎实心的圆。

    然后,在最后一名神使进入的瞬间,空间骤然亮了。这光亮依旧在意识的维度。银色的光华灌满繁复的花纹,贯穿他们脚下的地面,继而一直延伸向凿

    啪嗒、啪嗒几声,有东西似乎被光笼碰撞,从高空坠落。乔南也被砸到了,软的,还有些粘稠。她摸了一把,由于五感被意识状态削弱,又将手指凑到鼻子边细细嗅闻。

    是阶梯窄道中的血腥味,但浓烈数十倍。看来,变异的圣坛已经死去,且死得稀烂,所以他们一行人才没有看到属于它的光点。可它为什么会死?

    乔南不自觉四望。只是,已经死去的生命体,无论是在漆黑一片的现实世界,还是在以光为主的虚影世界,都不再能被看清,便也更不可能揭示自己的死因了。

    也许是任务完成,到时间“自然”死亡了?

    她蓦然生出一个猜测,却不能因此放心——他们都已经站在这个华丽又诡异的笼形光阵中了,却还什么都不了解,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而郝思穹,也不知什么原因,竟也迟迟没有开口讲解。

    他在等什么?

    乔南茫然地想,不敢擅自移动。在她的视野中,也即是她的左手边,郝思穹的光球安稳平静,只有其中的光华悠悠流转。这完全看不出来任何信息,还不如真真实实的神情与姿态,即便郝思穹一贯也没有多少表情……

    “不要紧张。”蓦地,面前的光点向乔南极轻声道。那声音是卫琳娜的,完全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乔南赶紧用气声问:“你可以说话?下面我要做什么?”

    “可以的。你先要放松,然后凭感觉配合就好。”卫琳娜的声音有些颤抖,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不过语速飞快:“这就要开始了,你用心听。”

    感觉?听?

    无数的光点同光笼的纹路交织相连。它们的光华一齐悠悠流转,仿佛彼此间融汇流通,无尽争夺着意识的“目光”。在眼下密不透风、落针可闻的环境中,再没有比它们更显眼的存在。但它们竟不是主角吗?

    乔南稍加控制,视野的焦点逐渐模糊,由光凝聚的点和线晕染成一片斑驳,若有似无的震动悄然显现。

    那是很熟悉的感觉,在刚才最后的祷告中出现过,既像听觉,也像触觉,嗡嗡然四方皆在,似要将乔南也抖落进其中。

    乔南犹豫一瞬,放松下本能的抗拒,任由那种震颤侵染、贯穿。纯粹的嗡鸣在主动的融入中逐渐清晰,她开始能分辨出那是许多道“声音”的混合。那些声音有男有女,是人声,但并不齐整。

    她再仔细分辨,听出一段段模糊又古怪的语调,绝不是普通话,也不像她听到过的任何其他语言,更像是无意义的呓语,或者根本不是由人类发出。再听,在杂乱不一的各色声线中,总有一串音节循环往复。

    是这个吗?

    乔南自然而然地模仿。她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模仿的对错,下一秒,低语骤然变为气势宏伟的音浪,铺天盖地,在她的周围,在她的脑海,不断地、有力地回响。

    一遍、两遍、三遍……满心满眼,渴望呼唤。根本不需要理由,音节就是路径,是钥匙,是目的,更是唯一的真理。有了它,便再不需要思考其他,更不该思考其他。只需要它,必须要它。快,快……

    等乔南从魔怔般的狂热中醒来时,她已经完全身处另一个环境。黑暗不再密闭,而是无边无际。巨大到令人心生恐惧的类球体,和大小不一但仍至少千百倍大于他们的巨石,安静地悬浮其中,又悄无声息地后退。他们在快速地前进,向着光的方向,而他们本身也是一团光。

    乔南蓦然想起,她见过类似的景象。在失去理智的变异者的意识里,在她自己灵肉分离的时候。但现在又很不一样。现在她是清醒的,有自我的,尽管她浑身的热血还在为那串古怪的音节沸腾。

    不!不能想!

    恐慌陡生,乔南害怕再陷入那种完全不能自控的状态。她再管不了是否会破坏天知教会的大事,尝试回拢意识。可她失败了。

    茫茫黑暗,浑然一体,四通八达,她却感应不到自己的身体分毫。回不去了……

    刚被强压的恐慌,被瞬间放大,像被野风卷过、骤然暴涨的火,烧得乔南大脑一片空白。但也是同时,有些奇怪的念头凭空钻入她的脑海。

    【这是哪?】

    【我在哪?】

    【我刚刚怎么了?】

    乔南怔愣了一会。那些清晰的想法,伴随她的慢慢冷静,也逐渐模糊褪去。她意识到,是有其他人醒了,且大约是同她一样的外来者。如果她没猜错,他们现在被捆绑成了一个共同体,强烈的情绪会突破他们脆弱的自我,在彼此间传播。

    这就是天知教会的计划,以数量弥补个体的弱势,用强悍的灵魂搭载弱小,然后他们便可共赴寻神之旅,一个不落。

    这是个团结的好计划,只是令乔南这种外来者窝火。到如今的地步,她便真的没了退路,能否回去全看郝思穹的意思——他一定清醒着,乔南有这种直觉。

    而这种直觉很快便得到了印证。在乔南凌乱思考着能否回去的中途,那串古怪的音节又莫名于她脑海响起。她尝试了转移注意力,但没有用。呓语反复出现,越来越清晰,不断吞噬她的理智。她应该没能抵抗多久,便再次陷入了癫狂。

    这样的循环又发生了好几次。乔南断断续续思考着人生,怀念着地球。她甚至不能考量未来,因为未来同那串音节相关,总会更早地结束她的清醒。

    直到有一次,她清晰地感受到饥饿和羸弱。

    那不完全是她的感受,还有其他人的。他们大约旅行了太久,终归消耗了能量,而又因为强烈情绪的共通,这种不适感又被叠加放大了几十倍。

    然后,不适感中有了恐慌——不是乔南他们已经逐渐熟悉的,对前路、对漂泊、对不能自主的恐慌,而是夹杂了欲望和震慑的全新种类。郝思穹破天荒地留给了所有外来者充足的时间,让他们得以传递其中的消息:

    有外来者被郝思穹吞噬了,三个,正是吞食过神使的那三个,在他们将将准备再次袭击之前。

    原来一切早有计划!乔南虽震惊,却在想通后,并没有多少意外。她只是又一次质疑起自己早先对郝思穹的信任,毕竟郝思穹当时也向她示意过,她应该享用掉卫琳娜。

    如果她照做了,现在便不能“活着”,更不能没有太多心理负担地吸收郝思穹分享出的力量,以减缓不适。

    当然,更彻底地减缓,还是依靠癫狂。他们又醒醒颠颠了几次,事态有了变化。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闯进了深夜的博物馆,即使还没有遇见人,他们也能清晰地知道还有保安正在空荡的场馆中巡逻。只不过,他们要做的不是躲避,而是要努力争取保安的注意。

    这就非常刺激了。既渴望又紧张的情绪,始终悬吊所有人的心头。清醒不再是完全的,那串音节成为挥之不去的背景音,意识永远半醺。也是在这种状态下,他们的行径速度自然而然的减慢,郝思穹的意志也第一次直接共享给了众人。

    【各位,我是郝思穹。我们差不多到了。】

章节目录

在变异的世界里硬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自由好贵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自由好贵并收藏在变异的世界里硬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