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益!”乔南惊喜于对方的活着以及到来,又不敢相信。她在黑暗中摸索向自己所倚靠的胸膛,一寸寸向上,急切又认真地拼命感受对方的形状和温度——她不想再用意识去看,她受够了没有实感、只有光影的世界。

    谢益任由她动作,沉静又放松,甚至闷闷笑起来:“怎么这么热情?我都有点害怕了。”

    声带的振动顺着喉管和口腔传导到乔南的手掌上,连带从口鼻间呼出的热气。他还是很消瘦,皮肤紧紧包裹在骨骼之上,初摸起来有些寒凉,但一旦摩挲片刻,便会迅速变得温暖。而在这样紧致的皮肤上,还有笔挺的鼻梁,更为柔软的眼睑,浓密的眉毛和睫毛,以及嘴唇一圈略微扎人的胡茬。

    那么多切实的细节,乔南近乎贪婪地感受,之前的迷茫也由此消散——她固然渴望精神的自由,却也会贪恋真实的温度。她不需要纠结,落定的选择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而谢益也回应着将手覆在乔南脸上,轻轻抚摸,继而叹息:“都让你随便摸了,怎么还哭?”

    她哭了?乔南后知后觉,感受到谢益指尖的湿意。她的人生中,还没有因为激动和喜悦流泪过。

    可惜,现在不是分享心情的时刻。她终于想起天知教会招惹来的危险,手上的动作当即停下,慌忙又惊恐道:“神要来了。我们得做点什么……”

    追寻神迹的疯狂旅程被简化为短短数语,乔南讲得又急又快。谢益安静听着,心跳始终缓慢、规律。

    “不要怕。”听完讲述,他安慰道:“就像你说的,那个神很强大,随时可能来毁灭一切。但迄今为止,它确实没有来,也许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乔南惊魂未定地摇头。她又想起了那被绝对压制、随时可能丧命的时刻,以及那串有着蛊惑能力的可以呼唤神的古怪音节。她后知后觉地开始担心,自己无意识的回忆,会不会被遥远的神察觉——或许此刻,也没有那么远。

    她不可避免地从心底发起颤栗:“可它确实对地球感兴趣,也肯定吞噬掉了郝思穹。它也很霸道,想要用意志同化所有,它没有道理不来。”

    “是的,很有道理。”谢益耐心等她说完,才又道:“那位神很有控制欲,想要同化一切,我相信你的判断没有错。但也许,地球已经不值得再被同化了。”

    乔南疑惑地微微睁大眼。她的思绪在黑暗中发散,渐渐有了眉目。

    是了。她之前所参与的寻神团,和现在地球上的其他生命体,实际上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存在。

    前者完全由超敏者组成。其中,神使们的力量或许来源于黑石,而他们外来者的力量,虽然乔南不能完全确定,但应该和神无关。他们应该只是被神光激发出了潜能,毕竟郝思穹说过,天生的超敏者一直存在。所以,尽管高呼“神名”,寻神团其实恰恰是一群异教徒般的存在。

    而后者,正好相反。早在乔南上岛前,地球上的生命体就几乎全员变异,现在情况只会更甚。也就是说,神的意志其实早已占据了地球,它似乎没必要再耗费能量跨越遥远星河,亲自前来摘取这颗渺小的果实。

    乔南因此从大祸临头的状态稍微恢复,但糟糕的感觉并没有完全消退。她有些分不清这是自己的悲观在作祟,还是直觉又在同她预示危险。又或许,是这里的环境太压抑了。

    随着回归身体的时间变长,她的五感越发清晰,周围的环境似乎和她印象里的不太一样。她闻到了腐臭味——原本只是陈腐和血腥,还感受到了鞋袜和裤腿的湿润。她试图去寻找她和谢益之外的呼吸声,却没有找到。

    乔南意识到了什么,抓住谢益的胳膊,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我还有另一个想法,需要去外面验证。我们先上去吧。”

    “好,你扶着我。”谢益答应得很干脆,搀扶起她,几乎是将人架在肩膀上。他还似是惋惜地开玩笑:“我本来可以抱你上去。可惜,这里伙食太差了,弄得我都没力气。”

    乔南被他的故作轻松逗笑。但只笑了一下,她便又想起一分钟前的猜想,立即止住了笑容。谢益搀着她,并不在意,慢慢向前。

    啪唧啪唧,地面上有一滩滩滑腻的液体,走过便会粘在鞋底,让人打滑。乔南没忍住,问:“你不用蜡烛吗?”同时主动切换视角,眼中的空间从漆黑变成昏暗。

    “不让用。我是和几个科学家一起来的,他们说下面可能积累沼气,用明火危险。”谢益解释,并安慰:“不过我们离台阶很近,你放心。”

    确实如谢益所说,向上的石阶就在他们十数步之前。前方的道路一片坦荡,没有异常。可乔南再次没忍住,拉住谢益,回头。

    笼形光阵不见了,光点们也不见了,唯有一滩形状可疑的“物体”聚拢在空间中央。乔南有点想吐,也有点庆幸——用意识看到的物质总是晦暗且模糊,她不必也不能看清细节。

    谢益拍了拍她,温声道:“别看了,先走吧。我这边的经历,你想听吗?”

    这时的谢益化为了极其黯淡、普通的光点,和虚化的环境几乎融为一体。乔南更加抓紧他,回应:“好。”

    昏暗的环境中,叙述的时间回到五十天前——正正好五十天,比乔南想象的要长,也比乔南体感的要短。

    当时乔南中枪昏迷,东海帮基地的群魔乱舞迅速向周边蔓延,失去理智的变异体在短短数小时内数量暴增,嘶吼和惊叫几乎在城市的每一扇窗户中发生。陆林汉一拖三,带领众人东躲西藏。但他的状态也不好,他也时刻忍受着香味的蛊惑和折磨。更糟糕的是,他们被某几只怪物,盯上了。

    郁维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坦言了自己的身份,并以天知教会的前后布局说服了众人——他虽有所图谋,但能提供暂时的救治和庇护。然后,他们去往了市三院在城郊的分院,见到了科研机构的分支团队。

    “你……为什么会同意?”听到此处,乔南不禁问出许久前的疑惑。她知道谢益对她是不同的,但她也清楚,谢益的内核并不包含奉献和牺牲自我。

    黯淡的光点徐徐移动,稳健的脚步声应和着比平常略低沉一些的嗓音,话语却是开玩笑的责怪:“你是不是忘记我也被咬了?应该是陆林汉太久没刷牙,伤口后来发炎了。所以,我当时也需要免费治疗。一举两得,还是赚了。”

    需要治疗的不止发炎,应该还有粉碎性骨折。乔南在心中帮他补充,但对这样合理的解释,又有些说不清的失望。

    谢益的讲述却已继续。当天他就和乔南分开,进入了封闭的研究中心。那里面有吃、有喝、有医生,还有预防变异的特殊设施,条件可谓非常好。似乎也是因为那样,里面绝大部分的研究人员,都完全符合刻板印象的单纯。

    然后一周后,象牙塔内的好日子被打破。他们的上级组织失守了,内部也陆续出现研究人员的变异。一开始,中心按照前例,将变异者“自愿”变成试验耗材,或送出中心自谋生路。但渐渐地,变异者越来越多,人数很快超过了普通人。

    恐惧的群体随即调转,谢益趁乱说服了弱势一方,带着预防变异的宝物——也就是一大块黑石,寻根溯源地往纯净之地而来。

    他们出逃的日期,显然在郝思穹的那通电话之前,不过应该没有太早。在一位知道路径的高级研究员和黑石本身的双重加持下,他们还是晚了乔南九天,才到达岛上——晚九天这个数,由在岸边“偶遇”的郁维计算得出。

    再之后,他们找到教堂,见到了奇形怪状的信徒们。信徒们没有表现出敌意,甚至对他们颇为尊敬,只守着圣坛的入口不允许外来者们靠近。谢益没有强求,打听到乔南确实在此,便借住了下来。

    根据郁维的说法,和他们一路的经历,谢益确认这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直到又十天后的清晨,在谢益刚刚苏醒的时候,教堂中殿突然爆发了一阵巨大悲鸣。他急匆匆赶去查看,只见到大半信徒倒在各方位的黑石墙边,剩余的小半部分则还在哐哐撞墙。

    几息后,教堂内还能站着的,只剩他们一小群目瞪口呆的外来者,和一个有着鼓胀驼背的瘦削男人。

    谢益很好奇:“你为什么没死?”

    男人的眼神呆滞,没有任何生的喜悦:“我负责的身体还活着,按照神使长的要求,我还不能死。”

    对方只剩一人,谢益压着他,带队闯入了圣坛地下。借着烛光,他们看见了一群东倒西歪、互相交叠的人。哦不,准确来说,是一群还算新鲜的死人,和唯一活着的乔南。

    “那大约是他们被同化的时候。”乔南苦涩地告诉谢益,心情复杂。她意识到,郝思穹其实还是存了一丝侥幸,为极微小的平安归来的可能性,也做了一层安排。以及,他们同躯体的联系,原来始终未曾断开。

    她又问谢益:“那是多久之前?”

    “十四天前。”谢益回答,没有迟疑。

    谢益当时想将乔南带回地面,但被驼背男人阻止了。那个男人说:“神或许正在找她。如果你不想她被神留下,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谢益当即明白他说的没错。不过谢益还是将乔南拖出了尸体堆,让她睡在一片靠近出口又相对干净的地方。

    再之后,谢益接过照顾乔南身躯的重担,频繁往返于地面和地下之间,而暮气沉沉的驼背男人,只负责每天进行一次必要的检查。可很快,其他人的尸体开始腐烂、发臭,烛火被禁止带入地下,驼背男人的心理也终于完全崩溃。

    谢益难得发了善心:“我会照顾好乔南的,你放心吧。”

    他承诺了好几次,男人才放下执着,撞死在了巨大的彩色玻璃窗下。研究员们唏嘘又无奈,同时还得担心日渐减少的物资——他们的研究重心已经转为,如何在穿着黑袍的情况下,利用最原始的工具,捕捞海货。

    “他们已经初步掌握技巧了,所以不用太担心。”谢益安慰着乔南,石阶的上方也出现了光。他说话的余音,和两人的脚步声一起回荡,引来了上方一道探看的身影。

    “老大上来了,这次带了人!”那人高喊着,人就不见了,声音也越来越远,像是去奔走相告。

    乔南这才意识到,她已经不自觉切回了视角,看到了专属于现实世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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