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舍鱼悻悻转过身,看见一个被自己打翻餐盘的倒霉蛋。

    关键是,这个倒霉蛋就是舒见桉。很不幸,他的白色休闲外套被溅上了油渍,油渍拖出尾巴,由粗到细,像升上空中还未炸开的烟火。

    前方的曾逸郝那拨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然后就往餐盘归还处去了。

    都到这种情况了,林舍鱼还非常仗义地用口型对乐思萝说,你跟上去!

    乐思萝左右为难,步伐凌乱,左右脚恨不得打一架。

    侧后方,舒见桉已经将餐盘从地上捡起来了。

    林舍鱼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纸巾,双手捧着递给他:“对不起,对不起。”

    “没……没关系。”舒见桉低垂眼眸,也用双手接过纸巾,抽出一张,象征性地擦了擦已经晕开的油。没什么用,他将那包纸还给林舍鱼。

    他没有责怪她,这更令她心里过不去:“你拿着吧。要不你把外套给我,我洗干净了还给你。”

    舒见桉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将纸巾揣进包里,摇摇头:“不用麻烦了。快走吧,早点回宿舍午休。”

    说完,他端着餐盘先行一步。

    乐思萝动作麻溜地放完餐盘,没跟曾逸郝说一句话,赶紧折回。等她过来,舒见桉已经走了,林舍鱼还愣在原地。

    她问:“小鱼,没事吧?”

    “没事。”林舍鱼抹了一把额头,“怪我,没注意后面有人。”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舒见桉,直到他形单影只地走出食堂,消失在视野范围内。

    -

    午休后,下午考数学。

    当她看见出题人是尹启超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次数学完了。众所周知,每一次尹启超出数学题,满分150分,文科全年级的平均分没有一次超过100分。

    果不其然,后面两道大题,林舍鱼只会写第一小问。选择题最后一题是瞎蒙的,填空题最后一题是空的。更别说前面还有一些题也做不出来。

    考完试,从考场出来,林舍鱼听见一路的哀嚎。都在吐槽尹启超一出手,全年级文科生的数学成绩都要抖三抖。

    晚自习的时间,全用来复习文综和英语。不过一考完数学,班里都浮躁了不少。几个数学学神聚在一起讨论最后一个选择题选什么。林舍鱼支起耳朵听了听,和她的答案完全不同。

    后面他们讨论最后一道大题该怎么做,林舍鱼没心情听下去了。

    地理老师申友仁守自习,听见下面的窃窃私语,操着口音提醒道:“不要说话了,考过就不说了,地理题不难,我出的,好好复习地理!”

    班上的讨论声瞬间减下去不少。

    林舍鱼将文综资料垒在桌上,先看背的最多的政治。一开始还能看进去,但时间一长,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彩色笔勾的重点就发挥出催眠效果,林舍鱼哈欠连天,眼皮子忍不住打架。

    下课铃声在此时响起。她霎时清醒过来,人声嗡嗡,她又打了个哈欠。照这个困倦的状态下去,剩下的三节晚自习全部都会被浪费。

    她从书桌旁的挂袋里抽出十几块钱买的廉价MP3,插上同样十几块钱的耳机,起身走出教室。耳机播放起她最近喜欢的一首小众英文歌《Odyssey》(《奥德赛》)。

    空教室走廊黑漆漆的一片,却是放空发呆的好地方。

    她习惯右耳戴耳机,左耳不戴。用手指来回缠绕左耳机线,踱步到走廊尽头,那里能吹风。

    然而现在那里已经有人了。

    仅靠对面琢玉楼的光照,她认出那个背影,是舒见桉。他双手覆在栏杆上,视线朝下,目光定在某一点。他换了一件黑色的外套,袖子很长,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缺少点精神劲儿。

    林舍鱼走过去,朝那看去,映入眼帘的是科技楼和琢玉楼之间的树。她收回目光,打招呼道:“hello!”

    舒见桉肩膀一怔,显然没做好准备,不知道说什么回应,只好很实诚地挥挥手,像个等待检阅的兵。

    林舍鱼被他这副莫名紧张的模样逗笑了,走到他身旁,和他同一朝向,歪头看他的手:“你的伤怎么样?”

    “已经结痂了。”舒见桉的尾音有些颤抖,覆在栏杆上的手不自觉攥紧,“谢谢关心。”

    “那就好。”林舍鱼转过头,微风迎面,几缕发丝在空中摇曳,“你也喜欢在这里吹风吗?”

    舒见桉点头:“嗯,很舒服。”

    “我也是诶!”林舍鱼的眼底闪着光,一遇见和自己有相同喜好的人,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不过有时候在这里还能看到些好玩的。”

    舒见桉好奇:“什么?”

    她指着不远处琢玉楼的一根柱子:“上次我看见有两个人在那亲亲抱抱。”

    舒见桉咳了几声,羞赧道:“他们没发现你吗?”

    “我当时就站在这听歌吹风,往下一瞟,就看见了。”林舍鱼挠挠后脑勺,“他们以为没人看见,其实我看得可清楚了。被我看见无所谓,别被宋公子看见就好。”

    宋公子是南中的教导主任之一。

    舒见桉笑出声来。

    这是林舍鱼第一次见他这么爽朗地笑。他身上的少年活力仿佛在此刻得到了舒展。不再是那种秋蝉般的疏离冷淡。

    他算不上很帅很惊艳的那种,但给人一种很干净的感觉——林舍鱼的脑子有一个很奇妙的比喻,笑起来的舒见桉就像一件洗后晾晒在阳光里的白衬衫,洁净又清新。

    离这么近,林舍鱼这才看见,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项链,项链绳是皮质的,很长,延伸进衣领里,看不见吊坠是什么样式的。

    舒见桉注意到她的目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抿紧嘴唇,嘴角仍然噙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又是一阵晚风袭来,凉爽的风摇晃起科技楼外墙已经泛黄的爬山虎。林舍鱼闭眼,感受微风穿过身体的惬意感,一天的疲惫得到了释放。

    “舒见桉。”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

    “嗯?”

    “你多笑笑呗。”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很想对他说这句话。

    “嗯。”他答应得很干脆,顿了顿,问,“你在听什么歌?”

    林舍鱼将左耳机递给他。他愣了几秒,然后接过,戴上。

    是一首纯音乐,温柔舒缓的感觉,仿佛置身于落雪簌簌的世界。

    “《A Wiory》(《一个冬天的故事》),电影《情书》的插曲。”他慢慢开口。

    林舍鱼讶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惊叹道:“你竟然听出来了!”

    他垂眸,抿嘴浅笑,琢玉楼的灯光照在树上,微风拂动树梢,光影就在他的脸上跃动起来。他说:“嗯。我很喜欢这部电影,也读过原著。”

    林舍鱼眸光微闪:“巧了,我也是。”

    “你喜欢——”

    “你最喜欢——”

    两个人异口同声,然后闭嘴,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还没等对方问出剩下的半句“哪一个片段”,上课铃声在这时响了。

    林舍鱼不得不暂时跟舒见桉道别。

    她快一步先进教室,跟他挥挥手。他冲她笑笑,像是柳树长新芽。

    -

    隔天,考完文综和英语。

    科技楼三楼回响起桌椅搬运的声音,乒乒乓乓,像是在搞装修。

    广播通知各班班长去教导处领试卷答案。班长段遇文出去,不一会儿抱着白花花的答案回来。

    林舍鱼将所有东西归到原位,刚坐下,答案就传到她这里来了。

    教室里只剩下哗啦声。答案纷发完毕,所有人都像脖子上掉了块秤砣,低下头,用红笔对照答案批改题卷。偶尔有人很兴奋地炫耀,他数学最后一道题选对了。

    林舍鱼向那个同学射出幽怨的眼神,将数学答案往下压了压,给自己判了无效的缓期执行。她先对了其他科的答案,语文错了2个选择题,英语扣了8分,地理错了6个选择题,政治错了2个,历史选择题全对。

    地理错了6个!一共11个选择题,她就错了6个!

    林舍鱼揉了揉眼睛,再次核对答案,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行了。考试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答案可合理了。

    然而,地理之所以为地理,是因为它没有天理。①

    地理选择题一般来说是2-3个为一组。她的的确确错了两组。

    申友仁不把她宰了?!

    林舍鱼心如死灰,将文综试题卷和答案放到一边,刚经受地理的腥风血雨,现在就要面对数学,握着红笔的手都在颤抖。

    果不其然,选填题1题5分,她一共错了5个。25分就没了。

    林舍鱼给自己掐着人中,表情像是菜市场里斤斤计较的老太婆,估算自己的分数能不能有三位数。

    这时,坐在正前方的乐思萝转过身来,哭丧着脸跟她说,完了,这次数学完了。

    林舍鱼始终记得,她和乐思萝的友谊始于高二上学期的一次月考。

    那时,她们俩并不熟。一次月考,全班有两个人的数学成绩是两位数。一个是林舍鱼,一个是乐思萝。尹老头把她们叫去办公室,扶着眼镜,看看成绩单又看看她俩,忍不住问:“你们俩是不是对数学有什么想法哦?”

    林舍鱼和乐思萝整齐划一地摇头。尹老头也没批评她们俩,语重心长道,数学成绩是文科生的命脉,她们有不懂的题一定要来办公室问。

    两个人悻悻从办公室出来,对视一眼。乐思萝想笑,却硬生生憋着。林舍鱼则捂着嘴巴,噗嗤一声。

    两个人最终还是面对面地笑了出来。为彼此难兄难弟似的数学成绩而苦笑,也为有一个跟自己一样的数学渣子而感到欣慰。

    已经过去一年多了,直到现在,数学就像是游戏里最大的BOSS,总是把林舍鱼和乐思萝KO。她们俩就像同一条绳子上的瘸腿蚂蚱,在尹老头的驱赶下,一瘸一蹦往前跳。

    林舍鱼再也坚持不住了,头顶像是有无形的暴雨下个不停,郁闷的雨水将她彻底淹没。她有气无力地将脸贴在桌面,悲伤几秒后,又强迫自己坐起来,拿出错题本和胶棒,用裁纸刀裁下错题,然后贴在本子上。

    -

    考完之后,各科老师一边改卷,一边评讲试卷。尹老头则喜欢等成绩出来后再讲,所以缓解了林舍鱼内心的几分煎熬。

    她只需要面对申友仁。

    申友仁是1班的地理老师,也是6班的班主任。6班是个艺体班。一般来说,但凡沾“艺体”两个字,就跟成绩差、作风差挂钩。然而,在申友仁的震慑下,6班除了成绩不好以外,简直是比1班的学生都乖。

    林舍鱼见过申友仁的雷霆之威。他的办公室在琢玉楼1楼,有一次林舍鱼去找他要卷子,正巧碰见他训人。他个子不高,1米6出头,跟林舍鱼差不了多少。一个1米8的体育生,被他叉腰训得唯唯诺诺。一转头,见林舍鱼来了,他立马换了一副面孔,和和气气地去办公室给她拿卷子。

    在1班上课的时候,申友仁很喜欢给他们画马斯诺的“需求金字塔图”②,金字塔最下面一层是“生理需求”,最上面两层是“求知、审美需求”和“自我实现”。

    他边画边讲解:“1班的同学,你们是拔创部的学生,以后要实现的是最上面的两层。我班的学生,特别是那群体育生,每天就想着怎么藏手机,上课打瞌睡,吃饱了就耍朋友,他们实现了最下面的一层。你们跟他们不一样,知道不?”③

    每当这个时候,林舍鱼就觉得自己难当大任。

    更何况,是在这次地理炸了的情况下。

    申友仁一边讲试卷,一边在班上来回走动。

    林舍鱼捂着自己的题卷,后悔对答案的时候自己给自己画了那么大的红叉。

    造孽。

    不过她捂是捂不住的。南中的阅卷系统非常信息化,选择题机阅完后,会将每道题的正确率反馈到科任老师的手机上,老师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哪道选择题谁谁谁错了。

    “林舍鱼。”

    她忙站起来。

    “亚欧大陆东部的夏季季风是咋吹的?”

    她结结巴巴道:“我国东部盛行东南……东南季风,东南亚地区盛行西南季风。”

    “坐下。”申友仁从她身边经过,瞥见她惨不忍睹的试卷,镜片反光,像刀刃。

    林舍鱼将头埋低,羞耻感像凌汛期抬高的水位,在脸上蔓延开。

    下课后,申友仁让她把试卷带上,两个人站在空走廊。他用很夸张的语气问:“鱼摆摆,你这次怎么回事?6道选择题,太吓人了吧。”④

    申友仁对1班的学生都有特定的称呼。

    林舍鱼唯唯诺诺地低着脑袋,紧盯他手里用得掉皮的水杯,回答:“考试的时候,我觉得我选的是对的。”

    “这次确实有两个难题,你错了我不追究。但是你季风的题都选错了,明显没记住基础知识。去把《地图册》第一页的内容抄两遍,下节课给我。”

    “是是是。”她连连点头。

    申友仁离开后,她还站在原地,肩头逐渐松懈下来。光线照不进走廊,一片灰暗,如她的眼底。她垂头丧气地背靠墙壁,看见被捏皱的试卷,心中是飞沙走石,烦闷地将手垂在身体的一侧,长长吐了一口气。

    倏然,有人遮住她的视线。舒见桉毫无防备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立刻站好,感觉挺难为情的,不确定他是否听见了刚才和申友仁的对话,但他肯定看见了自己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像是欠了谁八百万。

    正要开口打招呼。

    舒见桉递来一盒还未拆封的悠哈奶糖,抹茶口味的。

    林舍鱼讪讪的情绪转化为惊讶:“全给我?”

    他收回手,将包装膜拆开,复又递给她:“买多了。我那里还有。”

    “谢谢。”林舍鱼接过奶糖。

    舒见桉双手揣兜,显得拘谨,试探性地问:“你不高兴吗?”

    林舍鱼一边剥开糖纸,一边很坦然地回答:“考差了,相当的差。”

    “只是一次月考而已。”他好像在很努力地搜寻安慰她的话,却不知道哪句话会起效果,最后只好很真诚地直视她的双眼,用无比真挚的语气说,“我相信你,下次肯定会考好的。”

    林舍鱼的心间像是被夏季风吹过,温热的雨滴降落,万物葱茏。这个跟自己才认识不久的男生,会这么……这么努力地安慰自己。

    对,是努力。

    他哪里是传言中的那么不近人情呢?

    头顶的阴霾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捧着奶糖,绽放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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