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改革开放的风吹到了绵城。城北区因为地势优越,紧靠涪江,于是成为了开办各种工厂的不二之选。

    钢筋和螺丝在土地里扎根,一座座工厂和一栋栋职工小区拔地而起,数以万计的机器和职工们不分昼夜的劳作。齿轮在日夜的啮合和转动之间,推动着城北区在上个世纪末成为了绵城经济发展的名片。

    其中,最有名的工厂就是城北电子厂,最出名的职工小区就是玉龙社区。

    那时,要是谁能在城北电子厂上班,住玉龙社区,谁就是鹤立鸡群,人中龙凤。

    舒见桉记得,杜老师曾在班上提及,当年,许多城中和南中的老师都喜欢找城北家具厂的职工结婚。工资高,还有房,谁不心动呢?

    然而,进入千禧年后,接踵而来的新政策和下岗浪潮宛如不可阻挡的滚滚烈火。最终,绵城最耀眼的城北区也没能逃脱“共和国长子”的命运,在一片唏嘘中,无数工厂轰然倒塌,几辈人的心血付之一炬。

    玉龙社区的命运也同样如此,从以前人们梦寐以求的至高天堂,跌落到只有穷人和刚到绵城讨生活的人才会居住的地方。

    舒见桉的前十八年和玉龙社区紧紧相连。

    霍秋榕曾经在城北家具厂做会计工作,靠着家具厂的补贴,加上自己攒的钱,才买下了一套以前职工住过的二手房。

    在他的记忆里,往事就如抬头所见的电线,密密麻麻,混乱不清。

    他只记得那是六岁那年的一个潮湿午后。

    刚下过雨,路上坑坑洼洼,雨水混着不知从哪来的油花,让路面变得油光水滑。

    舒见桉一个人坐在单元楼下,用树枝搅动积水面上的油膜,看油膜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斑斓的光晖。

    后来,当他上过物理课后,他才知道这是光的折射。

    然而,彼时年幼的他却把这奇妙的现象当成是神仙在施法。他赶忙丢掉树枝,双手合十,对着一滩积水虔诚地祈祷:“神仙,你可不可以让我的爸爸和妈妈不再吵架了?”

    每一次吵架,爸爸都会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留下妈妈一个人歇斯底里咆哮不如死了算了。

    每当这时,他都会不知所措地躲在卧室门后,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他用双手捂住耳朵,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他真的好难过,也好害怕。

    所以神仙呐,请你帮帮我的爸爸妈妈,让他们不要再吵架。

    无比真诚地祷告结束后,舒见桉重新捡起地上的树枝,继续搅着积水玩。

    一旁忽然传来同龄人们的嬉闹声。几个小孩子跑了过去,还有人蹬着儿童滑轮车,溅起一路欢乐的水花。跑在最前面的是个活力四射的小女孩,看起来和他年龄相仿,其他几个小孩子都追不上她,叫她跑慢点,她却转过身来,一边向后退着跑,一边说“你们怎么不跑快点啊!”

    舒见桉看她不顾身后,急忙起身,挥手想提醒她小心电杆,却为时已晚。

    小女孩的脑袋一下撞电线杆上了。

    “哎哟!”

    其他小朋友都围了上去。舒见桉担心她,虽然跟这群小孩子不熟,但是他也忍不住走过去,歪头从人缝间看她怎么样了。

    还以为她会像其他小孩子一样,磕着碰着就会嚎啕大哭。没想到她“哎哟”一阵后,又生龙活虎起来。

    蹬滑轮车的小男孩笑话道:“林舍鱼,叫你不等我们,撞疼了吧!”

    林舍鱼装作很老成的样子,双手抄在胸前,说:“我练成了铁头功,才不疼呢。你有滑轮车都跑不过我,哼!”

    小男孩被说得有点生气了,晃了晃车把手,对周围的其他小孩子说:“你们今天都可以玩我的滑轮车,林舍鱼不可以!”

    这种儿童滑轮车风靡全国,直到十几年后,小朋友们对它的喜爱度也是只增不减。

    刚才滑轮车一出来,其他小孩子都是眼巴巴地馋着,想要摸一摸他都不肯。现在倒好,大大方方地让给大家玩,简直是收买人心的好手段。

    “嘁,谁稀罕。”林舍鱼将脸转向一旁,对这样的排挤表示不屑。

    不过小男孩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旁边的一个小女孩上手想拉车把手,却被他瞪了回去,说等他自己玩够了才给他们玩。

    林舍鱼爬上花坛的台子,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人,问:“你们是要玩滑轮车还是要玩《喜羊羊和灰太狼》?”

    目前看来,滑轮车是玩不到了,所以大家都选择玩《喜羊羊和灰太狼》

    ——其实就是套皮的过家家游戏。

    有人扮演“沸羊羊”、有人扮演“暖羊羊”、有人扮演“灰太狼”……大家都有各自的角色,林舍鱼扮演的是“喜羊羊”。

    不过这样的分配并不能让人人都满意。

    比如,剩下“美羊羊”和“懒羊羊”两个角色。

    两个小女孩都抢着要当“美羊羊”,不想当头顶大便只喜欢吃喝睡觉的“懒羊羊”。

    她们两个僵持不下,游戏就没法开始。青青草原只能有一个“美羊羊”,这下可犯了难。

    好在林舍鱼有能够掌控大局的能力,灵机一动,青青草原还有能和美羊羊相媲美的“羚羊公主”,这才平息双方的情绪。

    只剩下没人要的“懒羊羊”。

    林舍鱼掰着小指头算了算,人数和角色对不齐,皱着眉头说:“ 你们还有谁没分到吗?”

    大家面面相觑,都没出声。

    “还差一个懒羊羊诶。”

    站在外围当“灰太狼”的大块头男孩指向站在一旁已久的舒见桉,说:“他还没有分到角色。”

    一时间,大家都将目光聚焦到舒见桉身上,像四面八方的镜子,把他的羞涩和窘迫照得无处可逃。

    他们这群小孩子是玉龙社区里的小团体,经常聚在一起玩,家里的大人也都是熟识。所以舒见桉一眼就被他们认定,他是个“外来者”。

    林舍鱼注视着这个长相白净的小男孩,从花坛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好奇地打量他一圈,问:“你是谁啊?”

    舒见桉怯生生地垂眼,盯住她小皮鞋:“我……我叫舒见桉。”

    长得乖巧秀气,说话也是斯斯文文。

    林舍鱼忍住想上手捏他脸的冲动,询问:“你要跟我们一起玩吗?”

    舒见桉点点头,幅度很轻微:“嗯。”

    “好,那你来当懒羊羊!”林舍鱼的笑容无比灿烂,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爽快地给他安排了角色。

    角色分配完毕,剩下的就是划分边界。他们以地上的缝隙为界,花坛周围是“羊村”,电线杆周围是“狼堡”,两者之间则是中立的“草原”地带,小羊们不能一直待在“羊村”,否则灰太狼可以直接进羊村抓羊。只要被灰太狼碰着,就算被抓。

    小羊们原本在草原快乐的玩耍,哪知灰太狼一出现,就抓走了对游戏不熟悉的懒羊羊。

    舒见桉被灰太狼一路拎着回了狼堡,扔进不存在的大锅里。扮演灰太狼的男生入戏很深,一脸得意地说今天可以吃小羊了。

    懒羊羊一被抓走,其他小羊们都乱了套,特别是美羊羊和羚羊公主,干嚎得才叫一个惨烈。

    靠在电线杆上的舒见桉想着,被抓的是自己,又不是她们,她们哭什么哭呢。

    不过,就算懒羊羊被抓,小羊们也没长教训,继续在灰太狼眼皮子底下蹦跶。灰太狼一出来,就被追得到处乱跑。不一会儿,就剩一个喜羊羊了。

    舒见桉心想,要是喜羊羊再不来,羊村今天非得被一锅端了。

    最终,勇敢的喜羊羊单枪匹马闯入狼堡,要解救所有小羊。

    不过,剧里剧外的灰太狼都不是能够被轻易打败的。他叉腰站在狼堡前前,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露出邪恶的笑容,就像是电视剧里的大反派,放言喜羊羊现在投降还来得及,否则今天他就要吃“烤全羊”!

    喜羊羊哪会害怕这样的威胁,就在灰太狼作势要扑上来抓她,她灵巧地闪躲过去,立刻冲进狼堡里。

    英俊潇洒的样子,让舒见桉看呆了眼,觉得她就是电视里的女侠降世。还未反应过来,林舍鱼就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游戏规则里,没被抓的小羊触碰被抓的小羊,就当于解救了他。

    舒见桉还在愣神。

    “走啊!”

    身后的灰太狼已经冲了过来。他来不及多想,抓起林舍鱼的手就跑,一个折回甩掉灰太狼,然后平安跑回羊村。

    刚才差点被灰太狼抓住,结果是被懒羊羊给救了?

    林舍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跑得气喘吁吁的小男孩,见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连忙撒手松开。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舒见桉本能地先低头道歉。

    “不是不是!我不是怪你!”林舍鱼慌忙摆手,她不知道面前这个小男孩为什么这么敏感卑微,于是重新拉起他的手,“好啦,我们一起去救其他人,好不好?”

    舒见桉抬头注视她乌亮的眼睛,手心传来阵阵热源,将内心的不安融化。他无比坚定地点头应道:“好!”

    他们握紧双手跨出界线,离开羊村,去狼堡解救被困的小羊们。

    这次的“羊狼大战”以小羊们平安无事告终,灰太狼再次喊出经典台词“我一定会回来的”。

    经过这前前后后地奔来跑去,大家都累得跑不动道了,脸上都是红扑扑的,像熟过头的红苹果,围坐在花坛边,指着天上的云朵说那朵像奔跑的小狗,那朵像大大的棉花糖。

    骑滑轮车的小男孩还对林舍鱼记仇,刚才他扮演的是沸羊羊,林舍鱼故意最后一个才把他救出来。新仇加旧恨,他又提出给大家玩滑轮车,不给林舍鱼玩。

    刚才还个个累得蔫答答的,一听玩滑轮车,其他孩子又有了兴奋劲儿,赶紧从林舍鱼身旁挪到小男孩身旁去,众星捧月似的把他围着。

    “哼。”林舍鱼不屑一顾,转眼看见一动不动的舒见桉,“你怎么不去玩?”

    “我……我只想跟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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