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见桉的童年是冰冷的灰白。他像一只失去羽翼的孤独的鸟,被家庭的碎片割得血肉淋漓,只能在痛苦中无声呐喊。

    六岁那年,父亲舒朗婚内出轨自己的同事,并将责任归结于母亲霍秋榕的性格太过强势,从没有让他有过做男人的尊严。霍秋榕和他打离婚官司,在法庭上,闹得下不来台面。后来居委会和妇联的人来调解,当着舒见桉的面,让他选,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站在调解室中央的舒见桉宛如马戏团内的孱弱羊羔,看着周围一个个满眼期待又好奇的大人们,他们好像都扭曲成了可怕的魑魅魍魉。

    这就是长大吗?这就是大人吗?

    舒见桉最终选择了跟妈妈。

    后来,法院判决舒朗支付抚养费每月1500元人民币,一直到舒见桉成年。

    舒朗就真的只给1500元,并和那个女人结婚,很快就有了一个儿子。

    舒见桉原以为,只要他陪着妈妈,哪怕没有那个混蛋爸爸,他们也能好好过下去。

    可惜,长久以来,精神和物质上的痛苦已经将霍秋榕折磨得心性大变。她再也不是从前温柔的妈妈了,无情的打骂通通向舒见桉倾倒宣泄。

    舒见桉还记得考上南中的那个夏天。

    自从父母离婚后,他的性格变得更加孤僻,只埋头于书本之间,其余一概没有兴趣,爱好那一栏他能填的只有一句话,看书和《泰坦尼克号》。

    这也使得他成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成为城北区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以中考全市前十名的身份考进南中的学生。

    一个闷热的午后,他只穿了短裤和背心,在楼下洗自行车。

    这是他考上南中后,继父陈国财去二手市场给他买的,算作是送给他的礼物。

    他对这个在他上初一时,和母亲再婚的继父没什么感情,平时也是“陈叔、陈叔”的叫。

    他很抵触“爸爸”这两个字,至少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再从他嘴里叫出来了。

    继父为人唯唯诺诺,给人搞装修当电工,平时喜欢喝酒打麻将,被霍秋榕骂得狗血淋头也不知回嘴。早些年,他的前妻跟一个香港富商跑了,留他被人在背地里耻笑,经人介绍后跟霍秋榕结婚,也算是凑合着过。

    舒见桉今天的心情很好,虽然自行车很旧,链条也松了,但是陈国财帮他修好了,只需要清洗几次,就焕然如新。

    他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坐在楼下歇息。太阳不见踪影,闷热得厉害,是下暴雨的前奏。

    邻居们纷纷探出身来,吆喝着快收衣服要下雨了。一阵风刮来,夹杂着夏天的炙热,有一家晾在外面的短裤被风给吹跑了,那家人惊呼起来。

    舒见桉被逗乐了,嘴角浮现出一抹很轻的笑。

    倏然,一个陌生的男声传来。

    “舒见桉。”

    他循声望去。视线尽头伫立的男人熟悉又陌生,和六岁那年,他抛下他们母子登上桑塔纳轿车漠然离开相比,他的脸上多了许多岁月的痕纹。

    他的喉间本能想要出声,喊出那声消失多年的“爸爸”。可他还是咬住了嘴唇,憋住声音,只是满眼冷漠地盯住舒朗。

    “见桉,我是爸爸。”舒朗以为他没认出自己。

    “我知道。”

    舒朗的脸色露出一丝喜色,只是紧接着就听见他说:“我还以为你早死了。”

    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并没有让舒见桉心中痛快。他不知道父亲突然造访的原因,冷脸起身收理好抹布和水管,只想快点离开。

    舒朗快步上前来拦住了他,和颜悦色道:“见桉,听说你中考考得很好,恭喜你。这些是我跟你秦阿姨的一点心意。”

    舒见桉的目光落在舒朗右手上,那是一袋子零食水果,还有一盒蛋糕——他生在七月的开头,算下来还有一周就是他的生日了。

    真可笑。

    “不用了。”他面不改色地推开舒朗的手,“家里有,你不如拿回去给你儿子。”

    他说的是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舒铭远——这是从霍秋榕难听的谩骂中得知。

    “你就是我儿子啊。”舒朗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缝。

    “不好意思,我没有爸爸,他早死了。”舒见桉正想上楼,就看见霍秋榕气势汹汹地从楼上冲下来。

    刚才她也在收衣服,想叫楼下的舒见桉快上楼,要下雨了,结果就看见他在跟她恨之入骨的男人说话。

    舒朗一见霍秋榕,就如鸡见了黄鼠狼,顷刻慌了神。

    这个女人早已没了年轻时的风华正茂,那时她一颦一笑犹如含苞待放的茉莉,而现在,岁月无情磋磨,她的体态发福,额头和眼尾布满了皱纹。

    霍秋榕站在两人之间,左右各看一眼,怒气冲冲地瞪着舒朗,撸起袖子,扯起大嗓门质问:“你他妈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儿子。”

    “看儿子?”霍秋榕笑起来,像个没有感情的人偶,讲起话来唾沫横飞,“怕不是知道儿子有出息了,考了全市第7名,上赶着过来看儿子的。你那个狐狸精的亲女儿也是今年中考吧?听说她连全市最差高中的录取线都没过,没书读,只能去职校了。我看你们俩生的那个小杂种以后也是那样了。真是报应啊!”

    舒朗急了,指着她:“我告诉你,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我呸!舒朗你算个什么东西!畜生玩意儿,就你跟那个狐狸精做的恶心事,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

    “霍秋榕!你给我闭嘴。”舒朗嘴上骂不过,被气得发抖,“孩子还在这里,你怎么讲话这么难听!”

    注意力被引到舒见桉身上。他一言不发,冷眼旁观的样子像个置身事外的背景板,好像这两个人不是他的父母。

    “孩子?你现在倒想起孩子了,你当年偷情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孩子?”显然,光是嘴上骂骂还不够平息霍秋榕的怒火,她眼疾手快地夺过舒朗手中的东西,提起手就甩了出去。蛋糕从盒子里摔出来,雪白的奶油和松散的面包胚滚落在地上,一片狼藉。

    那一刻,舒见桉竟莫名心疼这个蛋糕。

    他恍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他在一个刚认识的女孩家里,看见墙壁上的壁画,说想吃蛋糕。女孩告诉他,长大就可以吃蛋糕了。

    长大就好了。

    舒见桉表情空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霍秋榕放狠话,绝不会让舒朗再见自己一面,随后就被拉扯上了楼。

    迎接他的又是另一轮狂风暴雨。

    霍秋榕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他的太阳穴,像是在拷打犯人,一口气地问他为什么要跟舒朗见面,是不是想跟舒朗走,是不是早就想跟舒朗走了,是不是已经背着她见过好几次了,是不是……

    他全程只回答“我不是”、“我没有”。

    可这没打消霍秋榕的疑心,她气他们见面,也气他刚才不帮自己说话,还气他现在是这种态度。她来了劲儿,直接将他推到墙边,癫狂地钳住他的脖子。

    “你要跟那个王八蛋走,那我不如现在掐死你好了!你死了我就去死!我们一起死吧!”

    仿佛置身于漫过头顶的水潭,身心的双重窒息感扑面而来。

    他没有挣扎一下,心想,你掐死我吧。

    你最好真的掐死我。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值得我留念的。

    然而,心中响起另一个稚嫩的声音,质疑道:真的没有什么值得你留念的吗?

    那个午后,那场游戏,那部电影。

    身体来到忍耐极限,他双手本能地覆上来,想推开霍秋榕的手。

    陈国财被疯起来的霍秋榕吓傻了,反应过来后,急忙从身后将她拖走,第一次厉声呵斥道:“你干什么?你疯了吗?那是舒见桉!那是你儿子!”

    “他要跟舒朗走,他要跟舒朗走!我要掐死他!你放开我!”她被一路拖回卧室,嘴里还咆哮着那些莫须有之言。

    舒见桉终于能喘口气,脸上和脖子充斥着骇人的血色,捂住嘴巴剧烈咳嗽,眼里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窗外,一道惊雷炸响,猛烈的风和滂沱的雨来势汹汹。斜雨如锋利的刀,在玻璃窗户上落下道道痕迹。

    吕克贝松的《这个杀手不太冷》中,玛婷达曾问里昂,“人生总是充满痛苦,还是只有小时候这样?”

    里昂回答她,“总是如此。”

    -

    2017年,夏天的尾巴,蝉声回荡在一碧如洗的蓝天下,鸣唱夏日的最终一曲。

    舒见桉迎来了自己的高中生活,进入了南中清北班21班,成为老杜班里的一员。

    沉默寡言不爱笑,成绩好得能逆天,这是班里同学对他的评价。

    当班里的那些人已经分好团体划好小圈子的时候,舒见桉永远是孤狼一般的形单影只,不与任何人交好。即便参与别人的交谈,也是有关题目之类的。

    他不需要朋友,他只需要一份满意的录取通知书。

    怎么才算满意?清华北大算不算呢?

    他不知道满意的标准。

    他只知道,离家最远的,就是最满意的。

    九月中旬的周日下午,南中最著名的“百团大战”来袭。博雅广场上摆放了一排社团展示栏,各种各样的社团都有。每个社团都拿出自己的看家宝来招揽学弟学妹,譬如云雀音乐社每年都能登台南中最具特色的社团之夜、若漓诗社能在校报上刊登文章、More动漫社会参加线下cos漫展……

    在这之中,居然还有电影社。

    他们的宣传栏上就张贴有《泰坦尼克号》的电影海报。

    舒见桉在电影社的桌子前驻足良久。社长是个学姐,热情地问他有没有兴趣加入电影社。

    “我……”舒见桉不善交际,招架不住学姐的热情。

    “你可以考虑一下哦!”学姐递给他一张宣传单,“这是我们的宣传单,上面有群号,如果你想加入,直接加群就可以了。”

    “嗯,谢谢学姐。”舒见桉看着手里的宣传单,一时入了神。

    “佳彤,你看我们社这个刚加入的女孩的名字,好特别呀!”

    旁边是云雀音乐社的桌子。学姐凑了过去,“是有点特别哦。”

    她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林、舍、鱼。”

    原本被积云遮住的太阳忽然出现,视野刹那间明亮起来。

    闻言,舒见桉的眼睫微微一抖。

    时隔九年,他再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

    眸中无端泛起欣喜之色。

    他抬起头来,礼貌询问道:“学姐,我能看看吗?”

    “嗯?”

    “我能看看这个名字吗?”

    “哦,当然可以。”佳彤学姐将报名表给他看。

    映入眼帘的字迹工整娟秀,很漂亮。

    ——林舍鱼,高一26班,特长:吉他。

    是他知道的林舍鱼?

    如果是,她还记得自己吗?还记得他们一起约定玩滑轮车吗?

    舒见桉强忍内心的激动,向两人道谢后,双手递回报名表。

    回到21班,他的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渴望。他想去见林舍鱼。

    他想去见她。

    人一旦有某种带有目的的渴望,那就如一颗落入沃土中生根发芽的种子,渴望会变得更大。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阻碍了大课间跑操。舒见桉终于找到机会,步伐轻快地来到博雅楼三楼。某一时刻,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满怀期盼的六岁小男孩,沿途的一砖一瓦,横平竖直的栏杆,被雨浸湿的地面,都变得那么恰到好处的可爱。

    即使心中已经预演了许多遍他们重逢的场景,他也没有预料到,一走到三楼楼梯口处,他就碰见了相对而行的林舍鱼。

    只是一眼,他就认出来了,她就是林舍鱼。她的眉眼还是跟六岁时的一样,只是褪去了些许稚气。

    不经意间,他们的视线碰撞在一起。

    他感到热血涌上面颊,气息变得不稳,忍住注视她双眼的冲动,下意识地低下头。

    林舍鱼的脚步在他身边停下。

    舒见桉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沸腾。

    她认出我了?

    她是不是认出来我了?

    她一定是认出我了!

    是我,我是舒见桉,是你六岁时认识的舒见桉。

    笑容在他的脸上蔓延开,如同融合的奶油。他抬起头,想抢先回应她“是我,好久不见”。

    然而,林舍鱼只是从他身边折返回26班教室,抓起站在门口那个踌躇不前的男生的袖子,说道:“走啊,去问徐老师那个概念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从他身侧经过,谁都没有注意到他,飞速朝楼下跑去。

    舒见桉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表情一点一点冷却,直至恢复成一条线。

    她没有认出他来,

    她忘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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