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渺,是林霁月一直在照顾的病人,长泱见过她,是个非常爱笑的姑娘。

    看到林霁月的神情,长泱便已经猜到了几分,亲耳听说还是惆怅难忍。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长泱安抚道。

    “不,我做得不够好,远远不够。”林霁月潸然落泪,“我连她的病因都不知道,只是知道她一日比一日衰弱,可是就是查不出来为什么,我问过了爹爹娘亲,还去请教了别的医师,也看了很多相关的医书,可是就是找不到能够救她性命的办法,可是我见她情况有所好转,觉得总有一日会找到的,她也定能康复,可是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她的病情忽然恶化,我察觉时为时已晚,就这能这看着她去了。”

    长泱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也知道在生死面前,任何话语都非常无力。她经历过生死别离,知道其中的痛苦,她如今所能做的,便是做个合格的聆听者。

    “五年前,是我和渺渺初次见面,那时候我才十四岁,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她比我小一岁,却让我印象极其深刻。我从来没有见过笑容这么灿烂的姑娘,她瘦弱不堪,面容白到近乎异常,可是满脸病容下的那双眼睛却是出奇的明亮,闪闪发亮,我后来才知道她得了绝症,活不过今年,渺渺的父母看遍了医师,皆是此语,他们终于找到父亲,请父亲医治。父亲的医术也不能根治,只能延命,就这样我便和她成了朋友,父亲也把她交给了我,我全权负责为她治病。”

    “我从小便跟随父亲去看病,见识过各式各样的病人,再健康的人一旦不健康,精神上所带来的毁灭远远要超过□□。很多时候,最可怕的不是病,而是恐惧的心灵,医生纵然能够医治病体,却不能医治病人的心灵。可是渺渺不一样,她和我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她通透明亮,她从小就患有绝症,但她从不因此悲伤,她珍惜拥有的每一天,并且努力地生活着。”

    “我有时候不禁想,若换做是我,可以做到这般阔达否?回答显然是否定的,如果是我从小患有绝症,身边的小伙伴都朝着梦想奔去,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会忍不住怨恨老天不公,老天为何这般残忍,为什么别的人可以健康成长,而我生来便患有疾病。可是渺渺她没有,她不但没有自伤自怜,她还安慰我们,有时候和她相比,我们才更像需要救治的病人。有一次我没忍住,问过她有没有怨言,她说没有,她有爱自己的父母,且遇见了朋友,她这辈子很值,她不会后悔来到这个世上,只是遗憾不能多留些日子,不能多看看这变幻万千的天空。”

    “从她身上,我才知道真正的强者并不是一定是无懈可击、的,也可以是温静平和、的,无欲无求,故而刚强,渺渺便是这样的强者,我和她相比,实在太过羸弱、太过不堪。”说着,眼泪夺眶而出,不能自已。

    “不要这样说自己,你已经尽力了,渺渺也知道,她很感激你。”长泱温言道,将手绢递去,给霁月擦拭眼泪。

    “我知道,正因为这样,我才更无法原谅自己。”林霁月接过手绢,擦拭着眼泪,不甘道,“我是真的尽力了,再让我回到过去,我也做不到再好。世人皆把大夫看作神明,说妙手回春、华佗再世,可是医者在死亡面前也是这样的脆弱,死亡来临之际,我们是如此的无能。我小时候学医,觉得只要把世间的医书读完,自然也就救治百病,我如今才明白当初的自己是多么的天真愚蠢。”

    “良医不能救无命,强梁不能与天争。”长泱自言自语般说道,“即便如此,我们也不会放弃,放弃了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是啊,病人都没有放弃希望,我们有什么资格?”林霁月蜷缩着,拳头紧蹙,“我只是很不甘心,很不甘心,为什么我没能救她,为什么我自己这么没用,日后这样的事还会更多吧?可是我真的不愿意面对,我希望所有的病人都能痊愈,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生活,为什么老天就这样不如人愿?”

    长泱不知如何回答,只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尽量不让自己后悔。”

    “阿泱,你说这样的失败,以后还会有多少?”霁月喃喃道。

    “很多。”长泱下意识地回答,无半点犹豫。

    林霁月很意外,“你也是失败的多吗?”

    长泱点点头。

    林霁月不可置信,“可是,你每次不都是能把毒解出来吗?怎么会是失败多呢?”

    “那是运气好,还是失败的多。”长泱叹道,“和未知相比,我们实在太过渺小。”

    林霁月若有所思,此时秋韵端来甜粥,在长泱的陪同下,林霁月用了一碗,长泱问:“你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

    “到处走,把周遭逛了一遍,就是不想回来,回来就得去参加渺渺的丧礼了。”林霁月低声道,“明日就是渺渺的丧礼。”

    长泱见过渺渺,记得那是个笑容灿烂的姑娘,听闻其去世甚是感伤,理应前去祭拜,她道:“明日,我和你一同去吧。”

    林霁月点点头,忽的想起什么,道:“不知不觉,都已经这么晚了,我......都怪我话太多了,耽误了你回去的时辰。”想想悬壶堂距离长府的距离,这般夜黑风高,长泱一人回去,她实在是不放心。

    长泱说:“我今晚不回去了。”

    “真的?”林霁月惊喜。

    “真的。”长泱道。

    林霁月叹道:“咱们多久没有像今日这样聊天了。”

    “只记得上一回是小时候,那时候你和我聊天聊上了瘾,我哭闹着不肯回家,母亲过来接我还故意发脾气,不让我留在这里我再也不回去了。”

    林霁月不禁笑了,“是啊,那会儿你哭闹的阵仗,吓得你娘和我娘都不敢说什么了。”

    “我娘其实看出来我在装哭。”长泱缅怀道,“母亲一直都很疼我,所以没有揭穿我。”

    林霁月道:“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话。”

    “谢什么?”长泱装作不高兴的模样,“以前我不高兴的时候,也只有你愿意听我说话了。”

    林霁月笑笑,眼里却是寂寥无比:“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像我?”长泱不解,“我又什么可羡慕的?”

    “是啊。”林霁月看着她,轻声道,“你针灸从不失手,寻常人首次行针时都会紧张,你上手极快,且从来不颤抖。无论是面对怎么样的伤口,你也能镇定自若,我就不行了,每次都要哭上几回,才能克服。”

    “那是因为那些病人是陌生人,我能够冷静对待。如果要我医治很重要的人,我的表现就不是这样了,真到那个时候,我怕是不敢面对,直接逃之夭夭。”说着说着,长泱觉得发冷,她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稍稍想想,便觉蚀骨之痛。

    林霁月哑然,她实在想象不出来长泱慌张的模样。

    长泱叹道:“在行医这条路上你会走得比我长远,我学医有所重,若是到了我不熟悉的领域就不行了,而你却是皆有涉猎,杂学旁收。你不像我这样干过糊涂事,硬生生自己跳进火坑里,行事也自由,可以自己选择自己以后要走的路。再说了,我学医本不是为了救人,而是因为愤怒,在毒面前无能为力的愤怒。”

    “毒.....”林霁月喃喃自语,瞬间明白了长泱话里的意思。

    “我对毒深恶痛绝,所以我才学医。”长泱的表情很冷,“如果不是因为它,我也不会失去我的母亲。”

    长泱对毒的了解非常深,很多时候林济世都自叹不如,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长泱的母亲就是被人毒死的,死在长泱的面前,即便罪人已自尽,她依旧无法原谅,她的心从此缺一口,再也无法复原。

    林霁月问道:“阿泱,我一直不明白,如果真的和你说的一样,你这么讨厌毒,又要经历如此多的失败,你为什么还还坚持下去呢?”

    长泱沉默了许久,霁月也没有再问,过了好一会儿,霁月以为自己不会再听到答案的时候,长泱的声音忽然飘来:“因为很多事情只有我才能做到,而且.....”

    她缓了缓,继续道:“我再也不想再看见重要的人死在自己的面前。变故发生,我希望自己有能力去拯救,而不是无力地坐等厄运的降临,我的坚持,可能就是为了那一刻而作准备。”长泱与林霁月参加了徐渺的丧礼,徐父徐母遵从了徐渺遗愿,尽量从简,不影响太多的人。听到这些话,林霁月忍不住落泪,心说这样一个心地善良、为他人着想的姑娘为何这般不长命。

    待祭拜完毕后,徐母向林霁月道谢:“林医师,谢谢你这些年为渺渺的付出,真的谢谢你!”

    林霁月愕然,她没能救回渺渺的性命,又如何能担得起这一声谢呢?

    徐母看出了霁月的心思,安抚道:“林医师,你不必感到羞愧,你为渺渺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们渺渺五年前便被大夫们下了死亡通牒,人人都说她撑不过那一年,幸而遇见你与令堂,她才能顺利过完十三岁的生辰,渺渺也常说这是你为她从老天爷那里偷来的时间。”

    徐父道:“是啊,林医师,您真是咱们一家的恩人啊,若不是你,咱们与渺渺也没”

    徐母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包,递给林霁月,林霁月打开,里面放着的是一枚玉佩,林霁月有些犹豫,徐母解释道:“这枚玉佩是我为渺渺打造的,她说把这个玉佩送给你,她说希望你带着这枚玉佩,代她看这个世界,你看了也就代她看了。”

    听了这番话,林霁月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颓废是那样的没有意义,自己这段日子以来无所事事,若无长泱昨夜的陪伴,险些一蹶不振。

    再锋利的刀,久久不用,也是会生锈的,更何况是人?

    行医之人亦晓得世事无常,在渺渺病发之前,便是医师的她也以为渺渺能安然度过今年。死亡来得是这般突然,不经意间,生命便就此逝去。

    渺渺曾问过她将来想要做什么,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医师,渺渺又道:“这是一条极其艰苦之路,漫漫长路,光凭一腔热血是难以持续的,还要有一颗按耐住寂寞的心,你能做到吗?”

    林霁月呆了呆,叹道:“你说起话来,格外的老成。”

    “许是死亡逼近,所以很多事情都看得透些。”渺渺感叹,握住林霁月的手,一字一句地问,“回到刚才的话,你能做到吗?你能坚持下去吗?”

    林霁月虽感到吃惊,却也还是昂首挺胸地答复:“能!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坚持下去的!”

    渺渺听后安心地笑了:“如果是你,一定可以做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颓废!我知道的话,会生气的。”

    为什么自己会忘记?

    若不是这枚玉佩,她几乎都要忘记曾经与渺渺有过这样的对话。

    林霁月瞬时明白了渺渺的用心良苦,自己再也没有任何理由沉沦与颓废。

    这样一想,她抬起头来,对徐父、徐母说道:“这枚玉佩,我一定好好珍藏,断不会辜负渺渺对我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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