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淮恩被任命为翰林院修撰,就任前一日,宫里传召,范淮恩入宫面圣。

    没有缘由,听传旨內侍的口气,既像是早有此意,又像是临时起意,究竟是哪一种,他也无从得知,只能跟着內侍入宫。

    內侍将他带到了承华殿,也就是皇帝的书房,皇帝便是在那里见他。

    范淮恩入内,內侍机灵地退下,殿中只剩下了宁帝与亲信內侍高明鉴,他规矩地行礼,宁帝抬抬手:“爱卿请坐。”

    高明鉴去请范淮恩入座,并为其奉上了碧螺春。

    宁帝也不着急,因为刚刚批完奏折,眉目间有倦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眼前的状元,眼里却始终蕴含着一股威严。

    宁帝笑道:“朕一直就想找个机会见见你,不想事务繁多,搁置着,已经到了四月。”

    “能得陛下青睐,是淮恩之幸。”范淮恩道,“陛下乃是万民之君,自当以国事为重。”

    宁帝点点头,显然对这个回答很满意,继而又问了些琐事,譬如来永乐城这段时间住得可习惯、这段时间都在干些什么,范淮恩一一回答。

    “听闻爱卿这阵子帮俞太师讲学?”宁帝随口一问。

    “是。”

    “感觉如何?”

    “俞太师学识渊博,若能学得其十分之一,便已是幸甚。讲学中,乐在其中,不觉乏闷”

    “之前,太师说梅舜生泄题一事是爱卿禀报于他的。”宁帝盯着范淮恩,似乎在观察其反应,“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范淮恩格外的镇定。

    “朕听太师说,爱卿当时并无确切把握,那些人屋里的发言听得也不真切。”宁帝挑挑眉,继续道,“爱卿堂而皇之地告知,难道不怕被人说是污蔑吗?”

    “臣相信俞太师的为人。”

    “俞太师确实不会。可保不齐其他人不会。”宁帝话中有话。

    “正是因如此,臣才更应该告知太师。”范淮恩平静道,“臣当日恰好看到了这题目,恰好与臣前几日所听到的一模一样,此话若是唤作旁人,臣定不会多想,可此话是出自梅大人之口,臣知兹事体大,实在不敢

    不告知太师,太师慧眼过人,自然能够决断。”

    宁帝微微颔首,默了会儿,露出笑容:“幸好爱卿及时告知太师,若是晚上几日,事态都会全然不一样,如若真的等到春闱结束了才得知泄题,那就真的难以收拾了。”

    范淮恩称是。

    宁帝也不打算在这里继续下去,漫不经心地说道,“朕近日读书,感触良多,一直想找个人来聊聊,今日范爱卿既来,可否陪朕聊上一聊。”宁帝一直凝视着范淮恩,“有个问题,一直想问范爱卿。”

    范淮恩起身施礼:“陛下有所问,臣必有所答。”

    “这可是你说的,朕问你答,不许说谎!”宁帝似乎一直在等着他的这句话,哈哈大笑,

    范淮恩道:“陛下请问,臣定知无不言。”

    宁帝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望着范淮恩道:“假如,眼下有一个非常大的难题,朝中无人能够解决,此时需要派一个人前去,可是这一去极有可能一去不复返,如果是你,你是去,还是不去?”

    范淮恩想了下,答道:“臣会去。”

    “为什么?”宁帝试探,“去了,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去,臣无法安心。”

    宁帝盯着他,继续问:“你不会不舍得你的家人吗?这一去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舍不得。”

    “那为什么要去?”

    “就是因为舍不下家人,才更要前往。臣赴汤蹈火,也为国家安宁,只有国家在,才有家。臣决定前去,也是为了保护家人,此时臣若不挺身而出,对不起天下人,更是对不起自己所坚持之道。”

    宁帝凝视着他,忽然笑了笑:“在殿试时,朕问你们日后有何目标,其余二人回答皆是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朕,立一番事业,而你的回答是不忘来时的路,不忘记自己的初衷。”宁帝的眼眸清亮,眸光身深处却暗含期许,“能做到吗?”

    “臣必尽全力而为之。”范淮恩本想直截了当地回答“能”,在皇帝面前,话还是不要说德太满,且这个目标确实非常难实现。

    “勇猛心易发,常恒心难求。”宁帝道,“希望你能记住你的誓言还有今日所说的话。”

    出了皇宫,范淮恩径直来到浩如烟海,向温衡道谢,温衡恰好今日休沐,见到他十分高兴,于是说了好一会儿话。

    “对了,你的事情我告诉殿下了。”话语间,温衡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范淮恩心中一震,握着茶杯的手停滞在半空,沉吟了半响,才道:“殿下......是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温衡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他好像一点都不意外你高中。”

    范淮恩沉默了一瞬,将备好的礼品放到桌上,温衡瞧了会儿,这包扎的锦缎都是上好的,不由道:“这是礼品?”

    范淮恩点了点头:“里面都是些古籍。”

    一听到古籍,温衡眼睛登时一亮,“那我就不客气了”

    看着温衡眉目俱笑,范淮恩十分高兴,目光瞥向一旁时,眼里的笑意淡了几分,温衡也注意到了另一个盒子:“这个是给谁的?”

    范淮恩没有说话。

    温衡却依旧猜了出来:“这是给殿下的?”

    范淮恩沉吟道,“我原想登门道谢,可思来想去终是不妥,只能拜托温公子替我转交。”

    温衡道:“他府邸确实不大方便,行,我替你转交。”

    林济世与阮容回到了济世堂,听说了徐渺的事情。

    “徐渺的事情,我们也很难过。”林济世潸然道,望着女儿的目光格外的痛疚万分,“对不起,你最难过的时候,爹爹和娘亲都不在你的身边。”

    林霁月没有想到外出归来的父亲和自己说的会是这样一句话,为不让父母担心,她强颜欢笑道:“你们回来,我已经很开心了。我已经没事了,有阿泱陪着我。”

    林济世怔怔地看着霁月,只觉得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的目光清醒且冷静,那是他从前从未见过的模样。

    阮容对长泱真心道:“小泱,谢谢你。”

    长泱愣了下,说道:“我什么都没做啊。”

    “你陪着她,已经很感谢了。”说着便把游历归来携带的礼盒赠与长泱,“这个你得收下,回去时记得带上。”

    深情难却,长泱谢过收下,仔细一看这原是甜糕。

    这时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你别看它是糕点,就觉得腻,这可是白玉糕,不爱吃甜食的人都爱吃得很!”

    这熟悉的身影,长泱不回头也知来者是何人:“顾师兄。”

    身后的男子闻言一怔:“你怎么知道是我?”

    此人正是同样在林济世门下学医的顾知远,年长于长泱且比长泱早入门,二人以师兄妹相称。

    长泱道:“你的声音,我还是认得出来的。”

    顾知远不禁莞尔,“我还让老师师母不要告诉你我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还是被你察觉了。”

    长泱看着他,“你找我,只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吗?”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顾知远不禁莞尔,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交给长泱,“想请你做一份解药。”

    长泱目光在那封信上,“这是哪里来的?”

    顾知远耸了耸肩:“替人看病时遇见的,应该是一种致人晕眩的毒,我配了解药,写完药方我就有点后悔,总觉得还有更好的解法,就想着拿来给你看,看看你有没有更好的配法。”

    “诊籍呢?”

    顾知远又拿出了一个信封:“在这里。”

    长泱将两封信仔细看了一遍,微微颔首:“明日我给你送过来。”

    “这么快?”顾知远愣住。

    “这解药不难,先前我已经做过了类似的,明天已经算很慢的速度了。”

    “谢谢啦!”顾知远喜不自胜。

    长泱问:“你这次回来,待多久?”

    “短时间不会走。这次外出行医,发觉自己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想回来和老师师母学习学习。”

    长泱看着他,“你回来,我就可以放心离开了。”

    “你要去哪里?”顾知远惊道。

    “出去查些事。”

    “这么不巧?”顾知远长长叹息道,长泱虽比他晚入门,在解毒和施针方面却是远胜于他,他此番回来也是想从中学习一二,不料自己刚回来便听见她要走,难免惆怅。

    “我也就去几天,不会待太久。”长泱看出了他的心思,补充道,“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也不迟。”

    济世堂。

    顾知远一面招呼病人,一面思索着刚刚开过的药方,他由衷地佩服林济世,每次看诊,总能给出准确的判断,所开的药方准确无误,这里面需要多少知识储备与经验支撑。

    骐骥千里,非一日之功。

    顾知远不禁思考,究竟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这般游刃有余?

    正在思索时,抬眸间,他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人踏步而入,那人面容惨白,神情阴戾,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光泽,如两个黑洞,延伸出无限的绝望,阳光的照耀下,却愈发觉得阴冷,令人不寒而栗,仿佛任何阳光都无法普照。

    顾知远微微颤抖,他本能地觉得此人不妥,就在这时,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瞥了他一眼,他不由一惊,那样一双形同枯井般的眼睛,里面却似有熊熊怒火,只是与之对视就能把人灼烧殆尽。

    见顾知远在发呆,秋韵问:“在看什么呢?”

    “你觉不觉得那个人,有点奇怪?”顾知远避开那人的目光,装作不在乎的模样,轻声地说道。

    “你说的是何则已?”秋韵竟知道那人的名字。

    “你认识他?”顾知远惊呼。

    秋韵点点头,“他是老爷从前的病人,老爷救过他性命。”

    “怎么回事?为何我不认得?”

    “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何则已家中遭遇劫难,全家唯有他存活,却也是奄奄一息、几乎不治,幸亏送来咱们这里,老爷花了好大的劲儿才保了他的性命。”秋韵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们何家可是咱们这里出名的商贾世家,举家迁居路上遭遇截杀,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这样的经历换作任何人都遭受不住的。”

    “好在他看得开,老爷当时还担心他会不会想不开,他不仅接受了这个现实,对老爷亦是知恩报德,逢年过节都会送礼物过来,每隔段时间总会过来让老爷瞧瞧身子,实际上是过来叙旧的。”秋韵想了会儿,“算起来,也是这阵子了。”

    “我感觉有点不对劲。”顾知远忧虑道,他无法忘记何则已眉目间流露出来的狠辣,觉得那才是真面目。

    “什么不对劲?”秋韵道。

    “说不上来,就是不对劲。”顾知远坚持。

    “你想太多了。”秋韵拍了拍顾知远肩膀,到一旁招呼拿药的病人。

    真的是他想太多吗?

    顾知远隐隐感到不安,他说不出来缘由,总觉得那个何则已此次前来并非是过来叙旧这么简单,可是他又说不上缘由,一个心怀感恩之人会是那样的凶神恶煞吗?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轮到了何则已,何则已坐下,林济世看清了他的面容,惊喜不已:“则已,你怎么过来了?”

    面对林济世时,何则已是和颜悦色:“过来给您瞧瞧身子。”

    林济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何则已也伸出手去,林济世把了还一会儿脉,心里有些疑惑,当年何则已经脉俱损,按理说脉相不应如此,脉象却是格外的平和,瞧他脸色惨白似纸,实在是诡异,遂问:“近日,感觉如何?”

    “很好,好得不得了。”何则已微笑道,他似乎早就料到林济世的反应,也不挑明,淡淡地说道,“我这次来,是想和您说一件事。”他沉默了一瞬,一字一句地补充道,“一件好事。”

    听到好事,林济世自然为他高兴:“好事好啊,说来听听,大家一起高兴。”

    “是啊,好事,自然是要说出来让大家都高兴。”何则已笑了一下,“我的内力恢复了。”

    “什么?”林济世满脸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听错了。

    “我的内力恢复了。”何则已依旧微笑着,“我终于可以施展武功了。”

    说来,何则已曾经还有个江湖梦,可惜那时的伤势过重,虽然救回却伤及内里,再难运转内力。

    他内力恢复,林济世自然是高兴,却也不由思索其中缘由:“怎么好的?”

    “前阵子我遇见了一位江湖医师,他给了我一昧药,说是服下就可以好,我服下了,右手果然康健如初。当年,您说我的内力没有治愈的可能,现如今我的内力终于恢复了,您应该为我高兴才是。”

    “那是什么药?”林济世问。

    “不知道,他只和我说能让我重新施展内力。”何则已显然不愿多谈。

    “能不能给我瞧瞧?”林济世依旧担忧。

    “够了!”何则已勃然而起,怒吼道,“这才是你的真面目,他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你就是这样伪善,说的话好听,可是一点都不盼着别人好。这世上竟然会有你这样的医师,当真是医师之耻!”

    “你说什么?谁允许你说这种话的?”顾知远忽然冲了上来,吼叫道,丝毫不逊色。

    何则已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里没有你的事,给我滚。”

    那一句话阴骘至极,豺狼虎豹,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人吞噬殆尽,顾知远还有许多的话想说,却是怎么都说不出来,浑身颤抖,冷汗直流,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感到恐惧,恐惧的萦绕下,他什么都干不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那药会不会有副作用。”林济世坦然淡定,眼里毫无畏惧,直视何则已。

    “你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你一开始就没有想要治好我!”何则已抬眸望着林济世,眼中尽是恨意,“既然你治不好我,你为什么要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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